微风吹过田野,麦浪此起彼伏,麦穗之间碰撞发出的沙沙声掩盖了渭水东流的声音,仿佛一曲绝美的咏叹,歌唱着万物在春去秋来岁月的缝隙里结出丰硕的果实。
■ 杜华辉
每年端午节前后,秦岭以北的关中道儿上,绿油油的麦田在太阳的炙烤之下,一层一层地脱去绿装,变得金黄一片。微风吹过田野,麦浪此起彼伏,麦穗之间碰撞发出的沙沙声掩盖了渭水东流的声音,仿佛一曲绝美的咏叹,歌唱着万物在春去秋来岁月的缝隙里结出丰硕的果实。这歌声,便是有千般魅惑:不论你身在何处,只要听到这声音,便会不远万里返回故土。那几天的村庄,重新又热闹了起来。
以前是有麦客的。他们大多从甘肃来,带着一把镰刀和一顶草帽,追赶着麦子在这版图上一路北去发黄的发际线,所到之处,皆是硕果累累的丰收。总记得,凌晨的小镇上,天还蒙蒙黑。三三两两的人影蹲在路边的屋檐之下,黑暗中一闪一闪亮着烟头的萤火,以及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雇主们一般都是趁着天黑来到镇上,挑选麦客。三言两语的问答之后,敲定价格,便会在天亮之前带人回家。家里的媳妇儿已经烧开锅,擀好面条,等待麦客一到家,便会奉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干面。吃过之后,便会开始一天的奋战。
收割麦子。人们手拿镰刀,弯着腰,戴着草帽,脖子上挂着毛巾。沿着耕种时遗留的方向而去,所到之处皆是麦秆咔嚓咔嚓断裂的声音。大人们将金黄的麦子捆起来,一捆一捆遗留在身后。幼小的孩子拎着笼儿,跟在大人后面,将散落在麦茬里的麦穗捡起。年龄稍长的孩子,便会用架子车拉回到早已修好的麦场之上。无数捆金黄的麦子在这里堆积起来,便是一道道麦墙、麦山——这便是我们小时候在劳动时唯一的乐趣所在——倘若遇到雷雨,便迅速用塑料布盖起来。倘若让麦粒还在麦穗中时就受潮发芽,那么接下来这一整年,便只能吃粘面疙瘩了。
地里的麦子收割完,全都运回家堆在麦场上。一座座麦山拔地而起。在傍晚时分,这里便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大人们坐在麦垛下吃面乘凉,孩子们在麦场上奔跑着捉迷藏。各家各户堆起的麦垛连接在一起,如同迷宫一般,孩子们此起彼伏的笑声,便是这村庄的希望。各家各户都会将架子车的两根橼插进麦墙里,在车厢里铺上被褥,父亲带着儿子睡在麦墙麦山之下,以防止有人来偷。那时候,天上的星星真多啊。田野里麦穗发出沙沙的声音,有着迷人的韵律。
那些天,家里的老人们随时都带着收音机,时刻关注着天气预报。早起,端一碗面,站在麦场上一边吃,一边看着远处天际的云朵,辨识着天气的好坏,心里琢磨着一家人这一天的工作。倘若捡着个好天气,便三两口扒拉完碗里的面,跳着脚跑回家里,催赶着还在饭桌上磨蹭的孩子。全家人放下碗筷之后,便迅速转移到麦场之上。先在麦场中间竖起一捆麦子以做定位,然后,孩子们便从麦山麦墙上扯下麦捆,围绕着竖起的麦捆一层一层放置。大人们跟在后面,将麦捆解开,在麦场上摊成圆形的麦毯。十点之前,圆形的麦毯已经摊好。人们任其在阳光下晾晒一两个小时,将麦穗里的潮气晒尽。听着拖拉机嘟嘟嘟的声音响起,便是要来碾场了。这个时节的拖拉机与往日不同。拖拉机卸掉后面的车厢,在车头后面挂着一只大碌碡。司机手握方向盘,车头带着碌碡就在早晨摊好的麦场上围绕着那捆竖起的麦捆奔跑碾压。几圈之后,麦秆儿皆被压扁,麦穗也已碎裂。麦粒和着细碎的杂物脱落在麦毯之下。人们用叉将麦秆儿挑起,将麦粒抖落。再晒,再碾。几次三番,感觉麦穗里的麦粒已经被尽数脱落之后,人们便将已经完全干瘪的麦秆儿挑去,堆放在一边,成为接下来这一年的柴火。
留在场上的麦粒和着碎裂的麦衣,被孩子们用器具推成一堆。傍晚时分,当微风吹来的时候,老人们用木掀挑起一些麦粒和麦衣的混合物向空中抛起。微风里,麦衣飞走,麦粒下沉。这一年的麦子,算是有了收成了。
麦子被扬出之后,装袋运回家里。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还会不时被反复运出来晾晒和抛扬。在确认麦粒够干,杂物被去除干净之后,才会被囤积起来。等到面袋子见底的时候,便从堆放新麦的房间里搬两袋出来,用架子车载着送去磨面。
千百年来,在这片被渭水冲刷出来的沃土之上,人们一茬一茬地耕种和收割麦子,并用面粉做成各种各样的美食。虽然本质上都是面,但因做法的不同,口感和味道便大有差别。以前,女人们是会擀面的。面粉和水揉捏之后,用擀面杖将面擀至薄薄的一片,宽面细面韭叶面,还有细如发丝的空心挂面,都有专属的吃法。宽面热拌,细面做汤面,韭叶面两者皆可。空心挂面最适合做岐山臊子面。
春节之后,端午之前,菠菜在田野里疯长起来。女人们采了回来,下锅焯水剁碎,将其和入面中,经过反复的揉搓,整个面团变得绿油油好看。擀成面条之后,便是绿面。拌着不同的臊子,便有不同的吃法。
每天早晨,一碗面水就着凉拌野菜,中午便是各种面条,晚上亦然。日复一日,饮食在形态和搭配上看似千变万化,本质上却都是面。在这里生长的十八年,几乎天天如此。每到吃饭时间,一听说是面,总会眉头紧锁。后来,在大学的那几年,便是一次面食都没吃过。但在工作后的某一段时间,还是惊奇地发现,一到饭点儿,还是会鬼使神差地走向各个面馆儿。是啊,生于斯长于斯的人,在离开之后,不管相貌和环境上产生了多大变化,但那已经被养成的胃,却是一点儿都不会改变。关中道儿乃至于整个陕西,人们的饮食习惯虽然已经被慢慢改变。但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最美不过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