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野菜和做法,现在已经像“房子半边盖”的民俗一样,渐渐在农村绝迹。之所以选择用文字将这些记录下来,并不是为了说明自己吃了多少苦,而是因为这是一段历史,是一个地域的饮食文化,凸显出那个年代当地的自然状况,更能体现出劳动妇女的智慧与伟大。
■ 杜华辉
回忆是一种味道。顺着记忆的坐标追溯,酸甜苦辣在时光里流淌氤氲。天长日久,在突然醒来的某个黎明,或者闲坐花厅的黄昏,千般滋味灌养的花蕾“啪”的一声在舌尖绽放。仿佛是摁了一下开关,思绪的天空便布满可供回忆的星辰。
20世纪90年代的我生活在渭北平原。渭河自西向东,流经甘肃天水、宝鸡、西安,直奔渭南而去。载着周秦文化、民俗故事和传承千年的饮食文化。春天行走于初见解冻的黄土小路,在残雪消散的田野寻找荠菜。夏天收获滚滚麦浪,在炎炎烈日下拎着小笼捡麦穗。秋天觊觎别人家枝头上的秋实。冬天白雪皑皑,带着猎犬奔跑于田野之上追逐野兔。享用自然赐予的丰厚果实,岁月流逝,恬淡自然。
那时候我不过十岁的年纪,在凤鸣岐山下的沃土里像株山茱萸一样成长。物质的贫乏所带来的不满足是通过与电视上城里人的生活对照所产生的。那时候观看电视节目,知道城里有公园动物园少年宫等美妙之处,每次看到城里小朋友在吃肯德基麦当劳冰激凌等外来食品,就特别羡慕。越不知道其中滋味,便越是向往。后来跟朋友聊天,他说,即便是作为城里人,每年生日或者重大节日的时候才能吃到,其实平时也吃不到。
如今,在城里生活了将近十年时间,各种美食皆有沾染。但是穿梭于高楼林立的都市,偶尔一个抬头的瞬间,还是会想念家乡的味道。
给女友说想吃荠菜。她说,天气暖和了菜市场就会有卖的,买些包荠菜鸡蛋饺子。她不知道,我小时候是很难吃到荠菜鸡蛋饺子的。那时鸡蛋金贵。虽然家家都养几只鸡,农妇们每天定时从鸡窝里掏出鸡蛋,攒进罐子里。等村子里来收鸡蛋的人, 便将这些鸡蛋换成钱,再去买柴米油盐酱醋茶。所以最常吃到的是荠菜豆腐饺子……那时候荠菜也不是像现在这样洗净陈列在超市或者菜市场。在皑皑白雪融化后散落于麦田之中,它们等着人们拨开麦丛去捡获。挖荠菜的标准装备是一把小铲子和一只小笼子。左胳膊挎着笼子,右手拿着铲子。在村东头一喊,四五个小伙伴从家里先后跑出来,一起说说笑笑就出发了。村庄里的房子都隐藏于树木之间,远远望去,还能看见用白石灰刷在墙上“大海航行靠舵手”之类的标语。
对于我们来说,麦田是隐藏宝藏的地方。顺着田间留白的行前行。一边走一边弯腰在麦丛里寻找。同一种碧绿的颜色,只因叶子的形状而稍有差别。要想笼子里面满得快,全凭一双好眼睛。运气好的时候,不仅找的荠菜多,还能碰到很多菠菜。
荠菜与王宝钏有关。戏曲里,王宝钏一心要嫁薛平贵,父母反对。王宝钏与父母三击掌后离家出走,住在如今西安南郊的寒窑。薛平贵征西18载,王宝钏缺衣少食,每每挎了篮子去田野里挖荠菜。18年老了王宝钏,也让荠菜从那片土地上销声匿迹,绝种了。
夏天草木繁盛,各种蔬菜瓜果疯长,物质最为丰富。三伏天,玉米和秦椒都已经长起来了。行间除了生出杂草,还会长出灰灰菜和荣花菜(音)。灰灰菜又名藜,别名野灰菜,全国各地的叫法大体一致。我查了好久,才知道荣花菜(音)别名野苋菜。许多地方都有,只是叫法不一样而已。
每到傍晚,从田里给玉米辣椒除草施肥归来的时候,采一些灰灰菜和苋菜的叶子,拿回家在开水锅里焯熟,去水后剁碎放进容器。撒上盐、辣椒粉末和蒜蓉,浇上正宗的岐山香醋,用烧开的油浇上去,吱喽一声,芳香扑鼻,胃口大开。
陕西西府地区的农家妇女都会做“面水”和“拌汤”。所谓面水,就是取面粉少许,在碗里用凉水调成糊。锅里的水烧开之后,一边往锅里倒面糊一边搅拌。文火烧溢即熟。盛在碗里,就着凉拌灰灰菜或者苋菜下饭。拌汤的做法突出一个拌字。取面粉少量置于盆中,一边滴入凉水一边搅拌,湿度差不多的时候开始用手翻搓,等面疙瘩变得又细又小的时候抛入沸水之中,放入洗净的绿菜,灰灰菜和苋菜均可。
三伏天种下的胡萝卜和白萝卜同田野里的玉米秦椒一起在国庆前夕丰收。杂草和野菜被清理干净,田地全都空出来。一些被种上小麦,一些被种上油菜。秋收过后,家家户户开始做泡菜。泡菜的原料有白菜、胡萝卜和白萝卜。具体做法和韩国泡菜差不多。
白萝卜还有一种吃法。把萝卜切丝,晾干。一层萝卜丝一层芥末粉压于瓮中。等飘雪的时候,每天早晨取出一些,撒上盐,浇上醋,用滚开的油浇上去。再调入油泼辣子搅拌,即可食用。每吃一口,芥末的辛辣就会齁得人眼泪直流,所以此菜在我老家被叫作呛菜。
立冬之后,飞雪之前,小麦苗和油菜苗萌发。等油菜苗长到七八厘米高的时候,行间过于稠密的就会被拔掉。拔掉的油菜苗不会被弃之荒野,它们都会被农妇们带回家。去根去黄叶,然后入沸水焯熟,一条一条挂在院子里的绳子上晾晒。几天之后,它们的颜色由嫩绿变成墨绿,风一吹发出咔嚓声,就说明已经干透了,被收进蛇皮袋储藏。冬天要吃的时候取出一些,用开水泡软,然后凉拌,或者清炒。
2000年之前,西北农村物质贫乏。特别是在冬天,大雪封路,物资运不进来,特产也运不出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冬天除了吃储藏好的土豆萝卜南瓜之外,妇女们竭尽所能,把大自然的赐予转化成食物来调剂全家人的生活。
有些野菜和做法,现在已经像“房子半边盖”的民俗一样,渐渐在农村绝迹。之所以选择用文字将这些记录下来,并不是为了说明自己吃了多少苦,而是因为这是一段历史,是一个地域的饮食文化,凸显出那个年代当地的自然状况,更能体现出劳动妇女的智慧与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