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咏瑾
我有一位阿姨,是一家报社的老总,想当年,我才进入媒体这个行当,对她那风云激荡的生活充满了莫可名状的想象和仰慕。印象中她那般的人生,一定天天置身于最热闹的局,说着最精辟的话,喝着最喧嚣的酒,顾盼睥睨,如瀑布般奔雷激荡,永远和聚光灯下最亮眼的人在一起熠熠生辉。
没想到她在闲暇却最喜欢约我喝茶。还是那种最平价的露天老茶馆5块钱的大盖碗,附近都是30年以上的老式居民小区,因此来这里喝茶的不是白发苍苍暮色沉沉的老人家,就是一些满身烟尘的体力工作者,守着一碗茶,可以在吱吱嘎嘎的斑竹椅上一窝老半天。我陪着她一起窝在那儿,无聊得跟一只小猴子一样坐立不安。我们的另一侧,是亘古平缓的府南河,她经常会盯着河水很久很久,几片似枯非枯的黄叶粘在河面上,就像粘在时间上,剥离不去,缓缓而过。
放下茶碗,我经常给她提出一些明知被否决的建议:我们去看电影吧!我们去逛街吧!我知道一家好吃得不得了的甜品店,她觉得那些地方太嘈杂,纵使有趣也浅薄得很,她可能根本不觉得那些地方有趣,倒是这样的老茶馆,她觉得静中有动,异常养心。比如她会耐心极好地听茶老板抱怨生意不好做:别说年轻人咯,很多大人(他口中的大人就是我们所说的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居然也喜欢去舶来的咖啡馆。
我阿姨就会逮住话锋宽慰得恰到好处:你的两个儿子是大医生和大律师咯,早孝敬你给你买了大房子咯,你又不缺这两个钱儿。这种妥帖让老板异常受用:“那倒是,在屋头闲起一身骨头疼。”边寒暄又边满脸堆笑地拎来热腾腾的大茶壶,满满地给我们续上一注水,我心头一咯噔,站起来又坐下去,得!看来又走不了了。
阿姨也知道我待在这样的辰光里很无趣,她很理解苏东坡要到50岁才明白人间至味是清欢,但是她先见之明地提点我,这样的平淡可以解决我日常跟她滔滔不绝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烦恼,其实我的烦恼都是起源于人群喧嚣处,那些充满了新鲜刺激、最有奔头、充斥着角力和张力的地方,我那个时候怎么会懂得身边这些随处可见的平淡呢?但不知怎的,她说起这个话的场景,长久地停留在我的记忆中,年岁一丁一点地增长,竟越来越理解此中有真意。
有一段时间,总是加班到很晚,每天深夜回家时,总会遇见巷子口卖夜宵的老板娘推着她的烧烤车回家。那是一辆远看如此光明灿烂的烧烤车,车头就像深海里的鮟鱇鱼一样甩动着一颗硕大的灯泡,照亮老板娘前行的路。车里的灯光橘黄温暖,据说这种色调的灯光可以增加食物的卖相,增强人们的食欲。
白昼是镜,黑夜则沉陷于无边的时光之海中,此刻的街道黯淡而平缓,无人关注,亦无人打扰……我和她仿佛置身于河流的两岸,又好像同在这人生的长河中结伴而行……天上的星河与岚气也这样滔滔奔腾而过,浩瀚而不自知,越发衬得我们两人跟脚下的倒影一样渺小。
结束了一整天的喧哗,我此刻内心干瘪,肩膀佝偻,脚步软弱,明明自己还有千头万绪要烦,却总忍不住操心起她车里还剩下多少食材:如果远远看去盘中的肉串寥寥,就莫名为她感到开心;而遇到有时下雨,车里还剩着整盘整盘的肉、大条大条的鱼和大捧大捧的蔬菜,我就忍不住像这寒意袭人的夜晚一样,打个哆嗦,与她感同身受。
从没看见过其他的人帮衬老板娘做生意,这个矮小粗壮的女人仿佛生就一人,总是一年四季碌碌推着她的摊档奔波求生,而且推动摊档的姿态也异常生动,袖子高高撸起,以与地面几乎平行的姿势狠狠地推动向前。我能想象她短粗的胳膊上的肌肉坨坨鼓起,这种姿势总让人想起地底深处掘煤的工人,山呼海啸的生命力跃动于向下、向下的粗莽劲道之前,甚至在那些光线、包括脑海里的期望不可企及之处……这样的场景说不上什么特别,但是随着那碌碌的车声,我的内心仿佛受到了某种的鼓舞,生活加诸每个人的力道同样沉重,有的人顺势趴下,有的人摔倒了再爬起来、恶狠狠地推着属于自己的巨石继续向前。我跟着老板娘碌碌的节奏,脚步也越来越快,越来越有力,仿佛一脚踏过去,前方即将冲破这黑夜的围绕。
最近一部叫作《生活万岁》的纪录片小火了一把,其实我是不奇怪的,包括之前同样是反映普通人生活窘境的《无名之辈》,都是一个道理。大众下意识地喜欢他们,不是猎奇那些低微人生里的种种匪夷所思之处,而是突然在这些片子里找到了一种内心的观照。“观照”这个词真好,“观”是“又见”,而“照”里有太阳、有水,一派昭昭光明的意味,不管是在佛禅还是老庄中,都是一种充满智慧、又带着悲悯的美学体察。人在痴愚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总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无限可能,可只有在静下来的时候,才明白自己只是凡俗之人,同样避不开命运的种种苦痛,是异常渺小却最有力量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名。
我曾采访过一位跳河救人的清洁工人。彼时在都江堰春寒料峭的河水边,采访并不顺利,倒不是他不肯配合,而是所有的事他都两分钟说完:时间地点人物结果,此外他木讷得再也提供不了更多的细节。我是在一个大型表彰活动的现场等到他的,他穿着橙红的环卫工人制服,和附近的黑西装截然不同,我开始以为是想凸显他的职业属性,后来才知道他一会还要去扫地,懒得换衣服了。就连接受这采访——街道办之前再三和他交流过这采访对他的重要性,他却还是坐不住10分钟就跳起来:“扫地时间到了。”
我拿着录音笔边看着他扫地边和他聊,这种状态并不完全能用恪尽职守来形容,更多的是他遵循并投入这一天一天行进着的、让他踏踏实实的生活,而这才是让他感到安心的终极所在,“就连救人那一刻,我爬上岸心里可焦急了,早高峰就要到了,这条路还没扫完……”我在失眠的夜里想起这个细节,不知是凌晨几点了,外面传来环卫工人唰唰的扫地声,身后的道路一定被扫得格外清朗吧。虽然这并不是那位聚光灯下的环卫工,但是寒冷深夜里独自工作的他或者她同样坚韧,踏踏实实地倚赖着自己每天的生活,仿佛是出于对这种生活、对人活一世的最大敬重。清洁工也好,科学家也好,你也好,我也好,所有人都好,寻找到生活真谛的人最后都回归于本能,这生生不息、浩浩荡荡的人类行进之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