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宝贝儿》如同粗粝的柴刀般砍断了我们对婴儿最美好的幻想,镜头触碰到一个又一个社会角落,追问着两个严肃的问题:关于“生”的纠结,关于“活”的难题。在电影里,弃婴的生命在一个又一个场所轮转,从医院到养老院,又从养老院到警察局,最终回到了医院。正是在这轮转和碰触中,蕴育出了荒谬感。
■ 张肖阳
从某种意义上说,《宝贝儿》这部电影很不讨巧。它没有带我们陷入绚丽的画面、动人的情节,却如同粗粝的柴刀般砍断了我们对婴儿最美好的幻想,镜头触碰到一个又一个社会角落,追问着两个严肃的问题:关于“生”的纠结,关于“活”的难题。
生的纠结
我国是出生缺陷高发国家。根据世界卫生组织估计,我国出生缺陷发生率约为5.6%。数字是最没有温度的,因此5.6%的数字,远远无法让我们体会到每一对父母,每一个家庭100%的绝望和痛苦。这些婴儿中,30%在出生前后死亡,40%终身残疾, 只有30%可以治愈或矫正。而正是这些数字,孕育了弃婴这个词。
弃婴是个沉重的词,沉重到这世上最无私的亲情都无法背负。在电影里,弃婴的生命在一个又一个场所轮转。而正是在这轮转和碰触中,孕育出了荒谬感。婴儿在医院不能死,却可以躺在临终关怀的老年康复中心医院,与病入膏肓的老人们一起合理地“等死”;婴儿在警察局作为“涉案人员”不能死,却可以被父母放弃治疗合法地“去死”。亲生父母的手想让婴儿安静地走,非亲非故的江萌的手却想仅仅攥住婴儿的生命,不惜丢掉工作,不惜被押进警局。
剧中医院和警察的冲突更加剧了荒谬感。“医院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这是知乎上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下面,足足有4951个回答。医院是一个拷问架,平日圆滑得皱成一团的人性,架在上面时会被拉伸到它最真实无死角的维度,如同一场在人性上实施的粗暴的拉皮手术。江萌在老年康复中心的医院里大声问:“医院不是救小孩吗?”没有人能回答。
警察在剧中更扮演了最诚实的“坏人”。他敲门逼问婴儿的母亲:“你对孩子的处理有什么其他想法?”母亲哭着、崩溃着,说出宣布婴儿死刑的:“没有。”他对一次次来警察局“骚扰”他的江萌直截了当地说:“小孩的爸妈也希望她死。”面对他,徐先生说出了自己放弃婴儿的心声:“她没得以后。”正是因为警察的强力介入,所有被当事者极力回避的问题都必须决断。而这一次次决断却并没有在电影中掀起高潮,只是暴露在警察主导下的一次次平淡的对话中——于是他成全了诚实,也揭开了影片贯穿始终的残酷:生而为人,没有说对不起的机会。
活的难题
围绕着婴儿的生,《宝贝儿》展示了一幕幕残疾人的“活法”。一开始,影片就直接切入了一个鲜为人知的话题:寄养家庭的政策与冲突。事实上,我国被遗弃的儿童大多数都是残疾儿童,在福利院中的比例占到90%以上,且很难被收养家庭选中。2010年全国总共 29618 件收养中,收养残疾儿童的只占2692件。于是,寄养家庭便成为残疾儿童们安身立命的依靠,每月可以领到1100元的国家补助——这便是影片一开始江萌作为监督者与寄养残疾儿童的家庭发生的矛盾。
然而寄养政策下的矛盾远不止这些。事实上,这些寄养政策下长大的孩子,在18岁成人后必须要搬离寄养家庭,无论这些孩子和寄养家庭中的“亲人”有多深的感情。片中江萌和自己寄养家庭中的“母亲”遭遇到的坎就是如此:哪怕她们感情再深厚,母亲甚至愿意瞒报自己丈夫的死讯来保留收养关系。然而由于没有亲属关系,江萌无法以一个女儿的身份向母亲尽孝,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被送进了福利院,发出愤怒地质问:“有家的话,谁愿意去养老院?”
寄养关系不是温馨的家,只是一个让残疾儿童能够活着长大的“合同”罢了。那么这份合同真的毫无道理吗?恰恰相反,这份合同的基础正是复杂的人性。因为没有合法的亲属关系,寄养家庭中的孩子便没有资格继承遗产,便不会与寄养家庭的亲人们产生实质上的利益纠葛,打消家庭纠纷的顾虑,这才能够让寄养家庭“放心”地收留这些残疾儿童。为了成全多数人的人性,就只能对不起像江萌这样和寄养家庭真正产生感情的残疾儿童了。
片中另一个“活着”的坎围绕着残疾证展开。片中的江萌自强自立,一遍遍强调“我是健康的”,一开始坚决拒绝领残疾证。然而她这份“健康”的尊严却在现实中屡屡受挫,没有残疾证就没有补贴,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最终江萌低下了头,付出了自己用力呵护的一份坚守交换来了残疾证证明的身份。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难题,是两个残疾人那份粗粝的感情。身为聋哑人的小军和江萌表白:“我们一起过日子吧,可以省一半的钱。”“你应该找一个能生育的。”“我不介意,我们可以领养。”“我们的条件不够领养的资格。”没有温馨的情话,没有恰好的音乐,只有一瞬间的静默和小军瞬间塌下的肩膀。
最后谈一下对杨幂表演的看法。我理解杨幂对江萌这个角色的理解是用沉默竖起保护自己高墙的坚强女孩。但这个角色本身的深度不仅仅有外在的坚强,更有坚强下隐藏的深刻的愤怒:愤怒背后的痛苦,痛苦底层的脆弱。但似乎杨幂还不能把握这种复杂的情绪,她眼神里愤怒多过了痛苦。没有真正被生活充分打磨过内心最柔软处的人,真的很难演出那种惊鸿一瞥下的包含着愤怒、痛苦和脆弱的惊心动魄。一言蔽之,杨幂一直在极力表现坚硬,却没有把这份坚硬背后让人心疼的柔软很好的诠释出来。
这部电影从第一个镜头到最后一个镜头,全部是不留后路的现实,把一个个纠结和难题展示给观众,不做解读和渲染。影片名为《宝贝儿》,婴儿的父母从头到尾都没喊过一声“宝贝儿”,而这份喊不出来的沉重和苦涩,值得每一个观众在内心深处称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