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族谱,没有宗祠,所有人物和故事的传承依靠的是人们在盛夏时节闲谈间的口口相传。
那些人,那些故事,就像盛夏时节田野里密密匝匝的玉米一样,割了今年这一茬,明年还会长出来。年复一年,亘古不变。
■ 杜华辉
我的老家在渭河北岸。南有秦岭横亘,北有丘陵相阻。渭河自西向东湍湍而来,在这片狭长的平原地带冲刷出一片沃土。如果你曾有幸沿着西宝高速公路一路向东,窗外飞驰而过是熟悉的田野和村庄。玉米田,辣椒地,匆忙的农人,烂漫的孩子……以及隐匿于田野树林间的关中建筑,便涵盖了几千年来的人文历史风土人情。自“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开始,先人们开始在这片黄土地上繁衍生息。我的祖辈们埋葬于这片黄土,待我百年之后,也将化为这里的一缕微尘。
夏天的午后,吃完了饭,男人们都歇了农活儿。女人们相聚在屋后的树荫下,开始做起针线活儿。喜欢听故事的我,便拉一张小凉席儿铺在树下,躺在旁边听她们的闲言碎语。
透过密密匝匝的玉米地,遥望见北边远处的丘陵险峻如山。山头之间相连的地方,有一块像被箭射过的间隙。有人说,那是武王伐纣时期,哪吒偷了父亲的箭,射死了在此修炼的石叽娘娘。两山之间的间隙,便是那箭飞驰而过留下的痕迹。也有人说,在唐朝时期,唐太宗李世民于麟游修建九成宫。在此为两山挡住去路,便派尉迟敬德用箭射出一条路来。两种说法截然不同且毫无根据,但女人们总能想出辩驳的方式。偏信哪吒之说的人纷纷列举不远处西观山的三宵庙加以佐证,相信尉迟敬德的人便以九成宫及其附近关于唐朝皇家的传说来证实自己的说法。妇女们因为不同的观点争论不休,我在一旁听得好奇心大起。等到她们从远古谈论到当下流传于村落里的传说,最后落脚于闺房秘事的时候。突然传来母亲的呵斥,她说,这些小孩不能听,快回屋睡觉去……我才耷拉着脑袋拖着凉席往回走,身后传来女人们的偷笑声,让我难过又充满了好奇。
傍晚时分,人们从屋后转移到院子里。那时,我家院子里有很多杨树。那些树都是大姑未出嫁之时种的。那时她还在村上的小学当老师。课后回家,做完农活儿,她便找来树枝插进泥土培育幼苗。等到我记事的时候,当年那些树枝已变成大树。父亲偶尔会在晚饭后说起他们小时候的事情。他说,那时候他不好好读书,每次考试成绩不好,都会被大姑责骂。大姑要强,且嗓门大。从学校到家里这段路,大姑一边哭一边骂,觉得父亲成绩不好,给家里丢人了。那时候父亲说起这些往事,我们兄妹三人都笑做一团。原来,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在小时候也有这些好玩的事情。那时候大姑已经远在南宁。小姑还未出嫁。听到我父亲说他们兄弟姐妹小时候的事情,小姑就会鼓励我们好好学习,像远在天津的二爸一样,能考一个好学校,为家里争光。
有一年夏天的夜晚,雷雨过后,全家人枕着雨后清凉的风入睡。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父亲急匆匆下床去开门。然后听见人们大声说话的声音和女人的哭声。后来才知道,是爷爷的姐姐找到了我们老家。爷爷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姑婆。她小时候被人贩子拐走。到西安的时候,遇见敌军轰炸,与人贩子走散后流落到孤儿院。成年之后,她在西安结婚生子成家立业。虽然已经事隔多年,且她被拐走的时候还很年幼,只记得零零散散的往事和老家的风土人情,对地理位置并无概念,但寻找老家一直都是她心中的念想。有一年,租住她们家房子的是我们临村人。闲谈之时,她说起自己老家的样貌,说起爷爷的小名,说起一起玩耍过的小伙伴的名字,那人便记在心里。等到他返乡之时,来我家探问。这才促成了盛夏雷雨夜之后的血脉相认。一个偶然的机会,连接了失落几十年的血脉关系。以至于很多年后,当父亲在树下与朋友闲谈时,说起这段传奇故事,所有人无不感慨动容。
父亲去世已有两年之久。每到夏天,我总会想起他给我讲述他和他的兄弟姐妹幼时趣事。他说,其实在他和二爸之间,原本还有一个男孩,名叫芳生,小时候被狼叼走了……他还说,其实爷爷还有一个弟弟……
当我于2018年盛夏独自一人坐在西安的房间里,我总会忍不住地想象。当我有了孩子,我会带他去渭北老家过一个美好的暑假。我会像我父亲给我们讲他幼时趣事一样,对我的孩子说:“咱们家这些房屋都是你爷爷辛辛苦苦一辈子建造的……你二爷爷从小学习很棒,是咱们全家人的骄傲……咱们家院子里以前有很多树,都是你大姑婆还未出嫁之时种的。那时候你三个姑婆都还小,每天放学后还要下地干活儿,在生产队挣公分……你二爸小时候鼻涕永远都擦不干净……你姑姑小时候总喜欢给你爷爷奶奶打我的小报告……”
没有族谱,没有宗祠,所有人物和故事的传承依靠的是人们在盛夏时节闲谈间的口口相传。那些人,那些故事,就像盛夏时节田野里密密匝匝的玉米一样,割了今年这一茬,明年还会长出来。年复一年,亘古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