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议中的印度女性主义电影

《厕所英雄》《摔跤吧！爸爸》等聚焦于女性权益的电影，不但深受印度本国民众的好评，在国际电影市场中也屡获殊荣。不容忽视的是，也引发了批评和争议，其中焦点也正是女性在家庭乃至社会中的主体性、女性权益的实现路径等关键问题。

■ 陈亚亚

从各种迹象来看，印度都是一个性别不平等相当严重的国家，例如《2017年全球性别差距报告》就显示，印度的性别平等状况在144个国家中排名第108位，比较靠后。基于这样的现状，印度近年来摄制了一系列聚焦于女性权益的电影，不但深受本国民众的好评，在国际电影市场中也屡获殊荣，最近引入中国，在媒体上引发热议的电影《厕所英雄》就是其中之一。

《厕所英雄》和“清洁印度”运动

这部电影据称改编自真实事件，主要反映女性上厕所难的问题。在印度，露天如厕的习俗与宗教文化有关，许多人认为修建室内厕所不吉利，露天排便才是生于自然、归于自然的行为，更符合宗教理念。

据印度全国抽样调查办公室发布的报告显示，截止到2016年，印度农村地区仍有52.1%的人在露天如厕，而在城市也有7.5%的人随地大小便。这种如厕方式有很多危害，比如它会导致水源的污染，而印度每年都有超过6.8万名5岁以下儿童死于受污染的水源和不良卫生条件造成的疾病。此外，露天如厕还被认为危及女性的安全，据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数据，印度有50%的强奸案发生在女性在野外如厕时。

为改变这一状况，从2014年开始，印度总理纳伦德拉·莫迪发起了“清洁印度”运动，计划到2019年为所有人提供厕所。影片在这一现实背景下展开，讲述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女性贾耶与自行车店老板凯沙夫之间的浪漫爱情，最终两人喜结连理，婚后贾耶才发现家里没有厕所，她只能清晨与其他女性一起结伴去野外如厕。由于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她跟丈夫分居，后来还提出离婚。凯沙夫一开始对厕所问题不敏感，但在应对不断的关系冲突中，他逐渐认识到了厕所对于女性、对于家庭的重要性。为了挽回妻子，他决心在家里修建一个厕所，为此不惜与父亲、社区领袖决裂，同时他提起诉讼要求政府修建厕所，最终这一诉求得到政府支持，父亲也在一次意外事件中改变了观念，妻子在厕所建好后回到了家中，问题得到圆满的解决。

女性主义者的批评

这样一部关注女性权益、倡导公共卫生理念的电影在引入中国后，却意外地遭到了女性主义者的批评。这些意见大致集中在以下几点，首先是主题表现的错位。许多人认为，这部电影把一个底层女性联合起来为民众（包括她们自身）利益抗争的故事，解读为受过高等教育的小资产阶级女性、受到妻子影响后转变的男性、致力于推进厕所革命的雷厉风行的政府官员联合起来改变落后乡俗的故事，而这显然不符合现实。电影中贾耶的原型安妮塔只是一个普通女性，娘家境况并不好，更没有文化资源的支撑，远不如电影中女主角那么光鲜，但她仍然有勇气提出、并坚持自己朴素的诉求。

真正的厕所英雄是那些在恶劣环境中不妥协，坚持为自己抗争,也为他人增进福祉的底层女性，在电影中她们却成为社会进步的阻碍。女主角贾耶认为厕所问题得不到解决的最大障碍是尿壶协会的女性，因为她们心甘情愿地每天拎着尿壶去野外，让人以为女性根本不需要厕所。她的这一评价有失公允，“尿壶协会”的集体活动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正是女性主动为自己争取到的公共空间，通过集体上厕所，女性可以从家庭中短暂脱离出来，跟其他女性自由地交流，表达自己的意愿和诉求，互相提供支援。

其次，影片缺乏对性别议题的深层次反思。厕所议题在这里被定义为女性尊严和安全的议题，而对尊严的考虑似乎还在安全之前，比如女主角在野外如厕遭遇到的最大风险不是被男人骚扰，而是被公公在无意中瞥见，随即引发了家庭中的一次严重冲突。据称在《厕所英雄》上映的同一天，印度一个法院判决某年轻女性与丈夫离婚，理由就是丈夫不在家中修厕所，法庭认为这一行为导致女子只能在野外如厕，“这不仅仅是对肉体的折磨，更是冒犯了女性的尊严”。然而，为什么女性的身体在野外暴露、被别人看见就是对她们尊严的侵犯呢？

至于女性安全，不少人已经指出，修建厕所并不能很好地应对性别暴力问题。如果一个社会中充斥着对女性的暴力，那么女性即使只在家里上厕所，只在室内上厕所，也不能免于被侵害。一味倡导丈夫对妻子的关爱（如影片中所言，为了你不惜与世界为敌），是远远不够的，而将性别平等局限在家庭中，更是忽略了问题的根本所在。即使只谈家庭问题，我们也应该看到，如果女性在家庭中有真正的话语权，那么她们也并不需要一个肯为自己拼命的丈夫，因为她们自己就能做出保障自身权益的决定。

最后，不少人指出影片更像是政府的宣传片，片中对政府的问责被巧妙地转化为对民众落后意识的批判。而实际上一些调查显示，民众不愿使用厕所的部分原因是有些公厕没有干净水和排污管道，卫生条件太差。此外，政府的不当推广方式也可能激起民众的反感。例如有些政府工作人员拍下随地大小便者的照片后上传到网络，这一行为涉嫌侵犯个人隐私，在一些地方引发了暴力冲突。在电影中，这些做法大多被忽略或者被美化了，而这种粗暴的管理方式正是父权制的典型表现。如果我们赞同这样的行为，那么在家庭中父亲和丈夫对女性的某些粗暴管理不也是合理的吗？如果他们相信这么做对女性更有利的话。

这些冲突当然不是偶然现象，而是在印度电影中普遍存在着。例如2017年引进的《摔跤吧！爸爸》（讲述一个渴望为国争光的爸爸把两个女儿培育成世界摔跤冠军的故事）获得许多赞扬，一度被称为2017年最女性主义的电影，片中爸爸这个角色却毁誉参半，一方面正是由于他坚持不懈的努力，才培养出了打破性别偏见（女性不能从事摔跤）、取得傲人成绩的女儿；另一方面他又重男轻女，教育方式简单粗暴，把女儿视为实现自己人生梦想的工具，并不太考虑女儿的感受和意愿。这里引发的争议，涉及的也正是女性在家庭乃至社会中的主体性、女性权益的实现路径等关键问题。

据悉，《厕所英雄》的主演阿克谢·库玛尔的下一部电影作品名为《护垫侠》，又是一个与女性生活密切相关的议题，它将挑战印度文化中的另一个禁忌：卫生护垫。在这个电影中，主角将仍然是一位关爱女性、为女性能用上卫生护垫而不断奋斗的男性，这个新的“女性先锋”又会得到公众什么样的评价呢？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作者系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