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祥峰
奶奶当年是一家地主的独生女,不会农活,只会纺线织布,针线活做得尤其好。爷爷是当地另一家地主的儿子,除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他是这几个一母兄弟中的长子。
爷爷离开奶奶时,他们已经有了四个儿子。爷爷是带着姨太太离开山东老家的。解放了,他是国民党的一个连长,没去台湾,去了东北。后来听父亲说,爷爷在东北的一家煤矿挖煤。
家里没了长工,地也被分了,裹着小脚的奶奶是如何带着四个还没成年的孩子度日的,我无法想象。
生活太难了,父亲去东北找过爷爷,他曾是爷爷最喜爱的孩子。但爷爷那边还有一家人,他含泪把父亲送到回老家的车站,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父亲十七岁时离开老家去银川投奔乡里人,并从此在这儿安家落户不曾离开。后来奶奶、大伯和三叔都被父亲接到了银川。当一切慢慢稳定下来时,奶奶却坚持要回山东老家,无奈大伯陪她回去,从此一家人分隔两地。
我曾问过父亲,奶奶为什么要坚持回老家,不记得父亲说过什么,可我后来似乎知道了其中的原因。
奶奶和后院的大奶奶虽是妯娌关系,可她们自始至终相处融洽。她们总是天不亮一个前院一个后院开始纺棉花,每人都有一台织布机,布织好了一起配合着浆染。浆染好像是个挺复杂严肃的事儿,她们总是要找个好天儿拿出一整天在前院做,每次奶奶都会坚持先浆染大奶奶家的布。
每年春节老奶奶(爷爷的母亲)轮流在几家吃年夜饭,轮到后院的大奶奶时,奶奶也总会提前煮好饺子,盛出一大碗让我端给在后院的老奶奶。
老家过年时要提前做白面馒头(平时是吃不到的),蒸红薯馅玉米面皮的包子,油炸素丸子。每年奶奶都会头一个做,大奶奶和大妈过来帮忙,这两天各家都是不用做饭的,我们这些馋了一年的孩子是被允许放开吃的。等我们的馋劲过去了,也该做大奶奶和大妈家的过年饭食了。
在农村,没有丈夫可以依靠,只有一个儿子在身边,受人欺负是难免的。可是奶奶这一家却从没受过别人家的欺负,欺负来自自家人——四爷爷一家。两家吵架,结果不言而喻,拔得头筹的一定是人丁兴旺的四爷爷家。在这个过程中奶奶从不露面,事前事后没听她说过谁的一句不是。
老家过年,初一当天按风俗晚辈要给长辈拜年。我们这个村子一大半人家姓郭,奶奶的屋里从早到晚你来我往,没断过人。她没有因为被丈夫遗弃而被族人瞧不起,恰恰相反,她赢得了全村人的尊敬。
我想这也许是奶奶坚持从银川回老家的原因吧,她不能无名无分生活在外乡。
奶奶因患有甲状腺癌在她七十五岁时过世。其实病症早就有,我们还在她身边时,她就经常咳出血来,然后自己默默用土埋掉。大伯和父亲也带奶奶看过,没查出病因,就那么搁置下来了。父亲和三叔一接到消息就动身了,可还是没能让奶奶看他们最后一眼,从此阴阳两界天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