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的滋味

■ 李咏瑾

现代人好似以简洁生活为荣。但这种“简洁”又不是真正的简朴。

在名为“简洁风”的引领下，不甚流行的旧物该扔，不合心意的新物也该扔，非要扔至整个居室一览无余，所剩下的件件都是合心意的精品这才干休。偏偏人类的本性就是无尽的购买和占有。在这名为“简洁”的沾沾自喜下行巨大浪费之实，很多人都不觉得有何不妥。

我妈是很看不惯这些。她是一个非常惜物的人，别说是自己购买的东西，即使是道旁银杏树下腐烂的果实，都会让她驻足惋惜良久。好像对天地万物，只要是她目之所及能够珍惜的，就没有她不珍惜的。记得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每年夏天，暑热未过，热腾腾的田地里，采摘后的玉米地一片枯萎。我妈背着背篓，让我拎着篮子，我们一起去玉米地里“捡余”。所谓的“捡余”，跟北方的孩子“拾麦穗”差不多，农人辛勤的收获后，总有那些细小的、歪瓜裂枣的、生虫的玉米棒子被弃至在田野里任其腐烂，是田鼠还是像我们这样热爱“拾余”的人拣去，他们都觉得区别不大，往往在半坡上荷锄看到我们，还远远地打个招呼。

我妈总是在露水清凉的早晨带着我出发。儿时，我们住在一个名为“七座桥”的小镇上，走路半小时就可以到达；少年之后我们住在了重庆，这时则需要更早出发，转一路公共汽车，以避过很快蒸腾而起的太阳。夏天是一个最最浓烈的季节，满山的色彩格外鲜亮。我们行走在山坡上，如同行走在一幅熠熠生彩的油画里，天空湛蓝，大地深赭，一大片一大片蜿蜒而去的玉米地是最金黄灿烂的存在。而长江浩渺，奔腾而去，与远处的碧空结为巨大浑然的一体，在这样的天地间行走，本身就让人雀跃兴奋不已——看啊！远处那一整片整片海洋似的玉米地，都是我们的财富，里面蕴藏着多少大大小小被遗漏的玉米棒啊，一想到那会将我们的背篓和篮子填充得沉甸甸的，我小小的胸腔里就充满了小喜鹊快要飞起来的喜悦。即使那玉米叶锋利的边缘疼痛地划过了我的脸颊和胳膊，都无法阻止我的快乐。

不同的玉米地可以看出不同农人的性格，有的人家精细，一块地肯定梳理了不止一遍，我们只能在那里找到几小截可怜巴巴的玉米棒；而有的农人豪爽粗犷，我和我妈彼此招呼，每隔两三步就能在一株玉米秆上扒下一根完整粗壮的玉米棒子，和今天那些旅游景点外面卖的那种五块钱一根的大玉米没有差别。

而有时，我们还隔了好几步，就在一株特别显眼的玉米秆顶端发现一根谁都看得见的大玉米棒，正在犹疑间，一把扒下它，才发现它早已被虫子蛀空，一捏一手的粉尘，我妈仍然小心翼翼地将尚未被蛀到的几粒玉米粒怜惜地扒拉下来，放到我的篮子里。头上是被玉米叶分割成的一块又一块的蓝天，我低头不断划拉开面前的植株，好像深陷在这片清香的海洋里。这里并不寂静，随时会有大蓬的麻雀哗啦啦起飞，它们是比我们还要敏锐的“捡余者”，还有看不见的小虫在刺啦啦欢叫着，头顶有浅黄色的蝴蝶翩翩而过，我去追赶那蝴蝶，而篮子里的玉米棒边跑边掉，我妈在后面追着我，一边骂一边笑，一边捡起我掉落的玉米棒。我在那时理解了掰玉米的那只狗熊，它为什么永不知满足呢？因为玉米地实在是太灿烂了，前方永远充满了生动的诱惑，你让它怎么停止前进的脚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那只狗熊其实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掰回家的玉米足够我妈清理两三天，那些早已吸取了充足的阳光被晒得颗颗金黄饱满的玉米，被我妈一粒粒珍惜地掰下，淘洗干净，用家里一盘小小的青石磨，磨成浓浓的玉米浆；再加上鸡蛋、白糖，小心翼翼地烙成一张张清香扑鼻的玉米饼。煎的形状不好看的我们留着吃，只有那些煎得又大又圆又光整的，才有资格被放进一只小小的锑锅中。这只锑锅将走很远很远的路，翻很多座山，被勘探队里的交通车带到常年在野外一线从事地质钻井工作的父亲手里，成为艰苦生活中，父亲和他那些兄弟们心心念念的好滋味。

这是从无到有的魔法，里面蕴含的滋味，是如今在手机上马上下单、快递就可以送到任何地方去的所谓美食比不了的，我妈是最伟大的魔法师。魔法的诀窍就是珍惜，珍惜最微小的事物，加上自己沉甸甸的心意，万事万物中皆有真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