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采奏鸣曲》中那道可怕的深渊

这篇小说写于托尔斯泰晚年，在情感和经验上具有某种自传色彩，其中的诸多情形何尝不是托尔斯泰自己家庭生活的写照？

■ 罗佐欧

《克洛采奏鸣曲》是托尔斯泰的一个经典的中篇小说。它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波兹德内舍夫和妻子只是出于肉欲和现实的需要而结合，两人的生活很快出现裂痕，不断的争吵与矛盾随着生活的展开而持续，孩子们的出生加剧了他们生活的负担和苦恼，两人对彼此都产生了仇恨。这时候，钢琴师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钢琴师和妻子间的暧昧关系激起了波兹德内舍夫的妒火，他最后做出了非理性的行动，杀死了妻子。

这篇小说极端的惊人的结局和它本身所裹挟的对传统婚姻和家庭观念的抨击态度，使得它在完稿之时只能以非正式的手抄和油印等方式流传，它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脱离禁书的行列。这只能作为一篇虚构作品来看待和探讨，因为不管过去还是现在，小说主人公的做法都是既违背法律也违背人性的。托尔斯泰夫人也不喜欢这篇小说，一方面，她很难接受托尔斯泰在小说中所表达的对婚姻的抨击和质疑，因为对婚姻的责任感和对家庭生活的热爱在她心中的位置非常重要；另一方面，她也许在波兹德内舍尔的妻子身上读到和自己相似的影子，并且贝多芬的《克洛采奏鸣曲》是她深为喜爱的曲子，却被托尔斯泰用来做这样一篇小说的题目。

小说以当事人自己讲述的方式叙述出来，波兹德内舍夫在火车上一路滔滔不绝，交织着孱弱与雄健、平静与愤怒。令人惊叹的是，作为文学大师，托尔斯泰既具有《战争与和平》那种波澜壮阔的大手笔，又具有《克洛采奏鸣曲》中这种事无巨细、不厌其烦的笔法。他写争吵和争吵时非理性的心理，写看似最无聊的细节和最无意义的家庭日常。所有这一切在那个惊心动魄的结局到来之时，突然变得无可抵挡，就像构成风暴的微小的尘土和杂物，具有毁灭性的力量。

托尔斯泰在《克洛采奏鸣曲》中想表现的是缺乏爱情的婚姻所导致的极端结果。纵观波兹德内舍夫和妻子的婚姻历程，除了刚开始被肉欲所蒙蔽的短暂快乐，大部分生活都是在无休无止、针锋相对的争吵中度过，他们互相撕扯，也消耗着对方的生命。生育之后，妻子重新关注自身，“她又复活了，为了她所知道的唯一的东西——爱情”——恰恰在这时候，钢琴师出现了，他被请来教妻子弹琴。遇到钢琴师之后，音乐使妻子重新焕发光彩，浸润在爱情中。而在兹德内舍夫眼里，“钢琴师和他的音乐成了一切的祸根”，至此，波兹德内舍夫和妻子之间的“那种可怕的争吵”总是一触即发。嫉妒和报复心理使他怒火中烧，最终丧失理智，结束了妻子的生命。

很少读到有作家像托尔斯泰一样，用这种残酷的方式来表现婚姻这个主题。《克洛采奏鸣曲》这篇小说写于托尔斯泰晚年，在情感和经验上具有某种自传色彩，其中的诸多情形何尝不是托尔斯泰自己家庭生活的写照。虽然托尔斯泰的夫人出身贵族，有学识有教养，风度优雅，她也把整个家庭打理得井然有序，他们在婚后也曾有过许多甜蜜的时光。但托尔斯泰夫人并不能接受托尔斯泰的许多观点，观念的冲突也使他们之间矛盾丛生。83岁高龄突然离家出走，病倒在阿斯塔波火车站，直至临时前才肯见妻子一面，很能说明这一点。

这篇小说所表达的是建立在欲望和利益基础上的婚姻的痛苦和无意义。反过来看，这恰恰是在说明爱情对于婚姻的必要性。小说中两人的结合并非建立在爱情之上，“两人之间存在着那个可怕的深渊”，使他们被层出不穷的矛盾和痛苦裹挟，从来没有获得真正的幸福。

意味深长的是，小说以贝多芬的《克洛采奏鸣曲》为题，并将此乐曲与小说情节的推进紧密地联系起来，可以说是将美妙与残酷这两种极端的东西结合、缠绕在了一起，创造出一种触目惊心的心理冲击：小说中的夫妻双方，一方面同时都被这个“可怕的”奏鸣曲攫住，内心深处有“一种新的、从未体验过的感情”被唤醒，另一方面又深深地陷入一种要置对方于死地方才甘于罢休的仇恨，这两种情感是对立的、缠绕的、互相强化的，爱的强烈渴求和它的无法实现，加深了彼此的仇恨，最终将他们推向那个无法阻挡的悲剧结局。

小说主人公的极端做法在现实生活中无论如何是泯灭人性的，就连他自己在最后一刻也幡然醒悟，他亲手夺走的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他所有的嫉妒、痛苦和愤怒对于妻子的死都不值一提。而通过这篇小说，托尔斯泰显然并非简单地就爱情和婚姻问题去说教，也并非试图去寻找解决无爱的婚姻这一难题的途径。他真正所表达的是撞击着他自己内心的深深的困惑和无解。直到托尔斯泰的晚年，他依然在苦苦地思索着爱情、欲望和婚姻等问题。这些深刻的思索也使我们对复杂的现实之谜有了更多一层的理解。

尽管有人说小说的残酷之下所透露的是一种深深的孤独，而这也是托尔斯泰本人的孤独。但对于《克洛采奏鸣曲》中设计的女主人公的结局，或许也体现了托尔斯泰对于婚姻和爱情中女性对自身命运把握的某种局限性，又如《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女主人公，最后尽管没有死于男主人公之手，但托尔斯泰还是选择以她卧轨的方式，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