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何以驻景?人生的齿轮无法倒回。无论怎样贪爱这勺寂寞的湖水,我依然要离开,看向未来的路。
■ 李沐航
大学最后一个秋天,我常常去湖边散步。未名湖的北岸有冠幅广大的银杏,纸片似的落叶鲜黄明丽,轻易地覆盖了整条路径。在日光烘晒和行人踢踏下,有簌簌声,散发出芳香的气息。
秋天一切元素都恰到好处,湖水与树林浸沉在明朗的初寒中,美得很彻底。无论走过多少次,只要与湖对望,都会在一片亲切中泛起无限伤心,往往不知如何是好。湖岸的树木好像早已与我熟识如友,我甚至知道它们哪一天会开花,然而每次相见又会有新的发现,于是在寒风中一边哆嗦一边记录下来。
湖心岛的翻尾石鱼附近有一棵欹侧的大柳树,我今年是第一次注意到它。它的每一根枝条都伸向湖面,但在快要接近水面时,像约好似的一起停了下来,不肯伸到水里,仿佛被裁剪过的发尾一般,在水面上方整齐地摇摆着。
时序侵寻,立冬那天骑车在湖边,依然是纯粹的深秋景象。天气晴朗通透,湖心岛最早红起来的树已空馀枝杆,现在那里呈现赭红深栗种种颜色,不忍观看。冬天风劲飕有力,万叶刷拂,金色日光照在发上。椿树干枯的果实相拍打,声如细小的铃虫,因风吹起,金屑翻飞,也像秋蝶被风惊起,寂寂漂荡水面。那棵昨日还嫩绿的大柳树没一刻停过舞动。我又观察它极为清整的“发尾”,疑惑它是自觉地防止自己长到水里,还是被人修剪过?于是走近了看看,觉得不像被修剪过的样子。
那个周末我特意去问植物老师,又查了文献,推测柳树是在接触湖面之前就感应到水的存在,然后停止了生长。在水面上方空气湿度应该会跟其他地方不一样,湿度会抑制芽的萌发或者促进芽休眠。不过以上都是猜测,因为我没有看到那些下垂枝条的芽是否休眠。
再去湖边时,惊讶地,经过周末的降温后湖面已经结冰。湖冰并不光滑,落叶枯枝与种种物体冻结在靠岸的水面,对着阳光看去,能看到水面的冰是由一块块菱形暗格拼接起来。整个湖面只有翻尾石鱼的那棵大柳树下方还未结冰,也许是树木有保温的效果?也许是枝条的晃动扰乱了结冰的过程?
翻尾石鱼附近还有一方小小的渚,其上生长着兴茂的芦苇。芦苇之水是鸳鸯与鸭子栖息的好地方。我走近,躲在苇丛与柳枝的缝隙间望过去,鸳鸯都聚集在那棵柳树下互相追逐,不时“噗通”消失在水中,又抖抖脑袋坐好。柳树枝条的冠幅外围结了冰,绿头鸭乖乖站在上面休息,有的仅一只红色脚掌在冰面上。鸭子们围了一圈,静看鸳鸯“欧!欧”叫起来。大惊小怪的鸳鸯。
大学的最后一个秋天过去了,剩下最后一个冬天。杨树叶还没变黄,顶多变成灰绿色,寒衣节过后,就在北风中哗哗地离开枝头。槐树落叶很晚,春日草木蓬发时,槐树也几乎是最后长出绿叶的。槐树细碎的复叶在凛冽的日光中落下时,往往已到了小雪节气。如果真的下了雪,槐树小枝经积雪浸泡和车轮碾压也不会化为粉末,而会长久地印在柏油路上。
面前的芦苇沙沙作响。秋冬之际,草木都带金属之声。曾有人在翻尾石鱼前为我拍过一张照片,那时还是夏天,暖风吹拂,苇丛碧青如水,其声也如流水般滋润。寒风中草木凋零的声响,总让我想起依恋至深的故人。喜爱芦苇的日本散文家德富芦花写道:“真正给人带来哀愁的,不是雨,是风。”清朝词人蒋春霖也多次写到芦花:“小舟来去,竟日在芦花中”“满空江、换了芦花”,干脆叫他“蒋芦花”好了。
楸榆飒飒,芦荻肃肃。这么好的湖水山林,只我一人太辜负。但我既不能把它拍下来,也无法把它画下来,甚至这个冬天过去,我将很久都不能再见到它。没有人告诉过我如何留住景物,有词写“为有相思能驻景”,那么此时此刻思念远人,便能使光景停留吗?
相思何以驻景?人生的齿轮无法倒回。无论怎样贪爱这勺寂寞的湖水,我依然要离开,看向未来的路。我只能捡拾些果实与叶子,和妈妈一起做个秋天的篮子,留下一捧草木的实体。有红釉色的石楠一簇、青霜色的柏子一把、干枯的紫薇果实、牡丹的蓇葖果、柔弱的水杉叶子、铜色的玉兰叶子、杨树枝、榉树枝、华山松果、红枸杞。把它们摆在竹篮里,点缀于窗台,日光慢慢划过时,是很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