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着大桥上和江对岸珠翠一样的灯火,不由地想到:舒服的体验当然是让人愉悦的,但是社会和人生的复杂性决定了我们更多会面对的是生活的磨砺。
■ 朱钦芦
和兄弟姐妹相约到重庆玩几天,儿子抢去了订机票的机会。他是个航空迷,似乎有关飞机的所有的事都知道,都感兴趣。我对乘飞机没什么讲究,只要时间和票价合适就行,而他一定要挑航空公司,挑机型,挑座位。这次,他挑到了一班从旧金山飞重庆、经停北京的飞机。我可知道这是款最新型的大飞机。因为那年我和他去黄山旅游,当地的同学汪君热情款待,在一条充满了徽州特色的商业街请我们饱尝当地美味,他可好,急急忙忙地扒拉了几口,放下筷子就打车回旅店去了。后来我知道,他在赶着做这款飞机首飞中国的海报设计。当然啦,我也就此知道了这款飞机如何如何牛。
这次,他不光选择了这款飞机,还给订了头等舱!我从来没有享受过头等舱,甚至还露怯地以为商务舱和头等舱是一回事。而儿子似乎做好了我反对的准备,抢先申明超过普通舱位的钱他给出,还非常有把握地说,你一定会获得完全不同的体验的。他是个交互设计师,工作的理念就是遵从用户的体验做设计,所以“体验”这个词儿经常挂在嘴边。那好吧,就体验体验豪华飞机的头等舱!
这款飞机头等舱的座位就像是白领们用隔断围起来的办公区域,跟其他人不交集。坐在中间的我,除了矮隔断旁边的一个人外,看不到前后左右的其他任何人。在这里,你可以肆无忌惮地把椅子放平跷着脚睡觉,而乘务员送水送食绝不会惊扰你。真的,他们无微不至的服务态度和弯下腰跟你低声说话的谦恭语气,让我受宠若惊得有些不适应。小睡一觉,吃了份精美的航空餐不久,就看到重庆的美丽夜色了。必须承认,这是我的一次前所未有的、极为舒适的乘机体验。
20世纪70年代在重庆生活过四年多,自以为对这个城市不算陌生人。定下的民宿位置在江北区,临江靠山,在窗口可以一览无遗地观赏江面和离房间不过二三百米远的一座跨江大桥。江对岸高楼林立,灯火辉煌,根据这个条件,我断定眼前就是嘉陵江,而对面就是繁华热闹的渝中区。结果让重庆战友在微信里笑话了一把,说你面对的是长江,对岸是南岸区!南岸?那个像小乡镇一样的地方?我的天!真是沧海桑田。
为了证明自己确实在这个城市生活过,我努力地寻找着和自己的青春相联系的痕迹。那天在朝天门打了一辆车,跟司机交代绕一大圈:走下半城,去菜园坝、两路口、上清寺、大礼堂,然后再回住的地方。地名依旧,天地新颜,我熟悉的环境和我的青春一样早不知去向。不过,这也不能淡漠我记忆中军旅生活的那些难以忘怀的片段。
记得那是1971春节前的某天,我和几百个精神抖擞的新兵,步行从杨家坪出发,到将近20公里远的市中心解放军剧院去接受新兵教育,等到结束活动出得门来,天已经黑了。我们饿着肚子,沿着蜿蜒起伏的公路走回去。走到离驻地大约还有十公里的鹅岭附近,步行的口令变成了跑步的口令。又饿又累,但是谁都不甘落伍。有的人力竭摔倒在地上,外裤和绒裤都被磨穿了,爬起来仍挣扎着跑。踉踉跄跄地跑回驻地食堂,炊事兵们已经准备好了热腾腾的晚饭,大家却不去吃,呆坐在那里,直着眼大口地喘气。那是第一次体验到什么是身体的极限,体验到极限之外,原来人还有潜力。
训练的生活是艰苦的,而重庆冬季的连阴雨助纣为虐地给这种生活增添了难度。衣服很快就糊满了泥污,洗来晾上却半月不干,以致很快没了可换的。吃饭,既无桌子也无凳子,在潮湿的地上围成一圈圈,蹲着就吃。饭食倒是一天三顿的米饭,但是佐餐的常常是一天三顿的豆腐乳加一大黄桶米汤。刚送走阴冷的冬天,又领略了火炉城市的潮热。我现在仍记忆犹新:30多个人住在一个腾退出来的木工房里,人声喧哗,热气蒸腾。刚到五月,一趟执勤下来,衣服上就留下白花花的汗斑。
但是最刻骨铭心的体验是一次出公差:从菜园坝长江里的一艘小火轮上把大米搬运上岸。装满大米的麻口袋每袋有100斤,等于那时我的体重。背着大米从火轮到趸船、再从趸船到岸上时,要经过好几个架在船与船之间窄窄的木板。弯着腰,背负着沉重的麻袋,阳光下船与船间流动着的浑黄的长江水晃得人有些眼花,腿不听使唤地有些发颤,一时间恐惧自己会掉进江里被江水吞没。突然意识到在别人眼里已经是“解放军叔叔”的自己,其实就是一个刚出中学门没几天刚17岁的准成年人。
但是,此刻,一切开脱自己的念头都是怯懦无用的,必须得按照社会对这个角色的期待,咬着牙挺过去。这一幕之所以在记忆中至今还那么清晰,是因为我领悟到,自己人生的千锤百炼,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凝望着大桥上和江对岸珠翠一样的灯火,不由地想到:舒服的体验当然是让人愉悦的,但是社会和人生的复杂性决定了我们更多会面对的是生活的磨砺。正是有了对艰苦生活的体验,才让我成长、成熟,在随后的几十年间,经受住了生活的考验,走过了人生的一个个激流险滩。
年轻时有过这样的体验,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