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曼彻斯特》推开了庸常思维,于是,银幕上曾经的至爱在各自的话语轨道上自说自话,银幕外的我们则被影片出人意表的点睛之笔惊艳了:李·钱德勒就愿意蜷缩在用自己的失手之过编织成的壳里,那样的生活才能让他感觉与失去的3个孩子同在。
■ 吴玫
在今年的奥斯卡金像奖颁奖典礼上静悄悄开放的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竟然要在内地公映了!获知这个消息以后,我就等着8月25日——尽管我早在3月就费尽周折看过这部电影,去电影院再看一遍《海边的曼彻斯特》,是对今天还能不急不躁地雕刻时光的电影人的尊重,况且,像《海边的曼彻斯特》这样的电影,看一遍是一遍的触动。然而,好不容易等到了8月25号,我却遗憾地发现,这么好的电影被草草安排在了少数几家影院放映,且多数远离市中心,就是这样,一个星期后电影就陆续从这些影院下线:这是一个只愿意喧嚣聒耳、不肯倾听心声的观影时代。
好在,电影如我第一次在电脑上看到的一样优质,甚至更加优质,因为大银幕将演员看似静态其实是妙到毫厘的表演放大得更加细致入微,而院线上佳的音响效果,使阿尔比诺尼的《柔板》映衬得李·钱德勒的无心之过,更加令人扼腕,更加让人对李·钱德勒困兽般的挣扎,无奈地同情和无助的焦灼。
《海边的曼彻斯特》是一部平缓的电影。如果实在要从两个小时17分的电影里找到一个波峰,那就在影片的中段。第一遍看时,我先被音乐打动:曲目是17世纪意大利作曲家阿尔比诺尼的《柔板》,电影用的是管弦乐版本,丝绵般柔软的抒情后,音乐突然舒缓却坚定地爬升上去,燃起一撮火焰,旋即,又回到原点忧伤地徘徊又徘徊。后来,查了一下电影的《原声大碟》,《海边的曼彻斯特》让《柔板》演奏了8分多钟。8分多钟?却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冗长。除了弦乐声里的《柔板》足以醉人外,在这8分钟里,李·钱德勒何以变成我们看到的样子:形体向下松垮、脸上难见笑容、走起路来漫无目的地急速,且与外面的世界接触面窄到几乎成了一条线,有了答案。
再看《海边的曼彻斯特》,我发现自己第一遍观看时的判断可能不那么准确。如果这部电影只有一处高潮,一定是这个片段:不得不回到伤心地处理哥哥后事的李·钱德勒,不明所以地疾走中与前妻兰迪不期而遇,此刻,兰迪已再嫁他人又生一子。
假如《海边的曼彻斯特》只想要表达丧失之痛,那么,《柔板》声中补叙的过往就是高潮:风雪寒夜里,为了让孩子们的房间里温暖一些,为了让妻子不至于因为开了中央空调而倍感燥热,李·钱德勒往火炉里添了几根木柴,出门买啤酒时忘了在炉门前挡上防火板,于是酿成大祸。大火瞬间燃尽他和妻儿的家园,除了妻子被救出外,他们的3个孩子全都葬身火海。琐碎但温暖的婚姻再也继续不下去,李·钱德勒失去了所有。
但是,《海边的曼彻斯特》不想只讲一个丧失的故事。
虽然躲到了波士顿做起了管道工,虽然兰迪与自己离了婚,但是,只要兰迪还在海边的曼彻斯特,失去3个孩子的李·钱德勒就还有哥哥和兰迪。与推着童车的兰迪猝不及防地面对面,等于宣告李·钱德勒在海边的曼彻斯特真的一无所有了,3个孩子、哥哥和兰迪。
假如《海边的曼彻斯特》只想表述一个丧失的故事,兰迪突遇李·钱德勒,完全可以再一次痛责他让她失去3个孩子的过失,但是兰迪,却为当年悲愤交加之时对他的恶语相加道歉了又道歉。在悔恨中如鼹鼠般独自生活了那么多年的李·钱德勒,假如接受了兰迪的道歉,《海边的曼彻斯特》也许会这样接着讲故事:与前妻冰释前嫌的李·钱德勒,借由回家乡给哥哥办理丧事之机,在跌倒之地重新爬起来,他的人生开始触底反弹——我们耳熟能详的励志故事不都是这么讲的吗?问题是,《海边的曼彻斯特》不是一部人云亦云的平庸之作,所以,它推开了庸常思维就是不让他接受兰迪的道歉,于是,银幕上曾经的至爱在各自的话语轨道上自说自话,银幕外的我们则被影片出人意表的点睛之笔惊艳了:李·钱德勒就愿意蜷缩在用自己的失手之过编织成的壳里,那样的生活才能让他感觉与失去的3个孩子同在。
李·钱德勒逃也似的谢绝了兰迪一起吃午饭的邀约仓促逃离的瞬间,我意识到第二遍才让我看懂了《海边的曼彻斯特》,它其实想要跟观众探讨一个问题,像他这样情愿沉溺在不堪的过往中艰难度日,是消沉还是失意者最无奈的修复方式?假如是前者,我们是不是非要伸出手去把他们从那种生活里拽出来?两遍《海边的曼彻斯特》之前,我的答案是肯定的。两遍《海边的曼彻斯特》之后,我想说,给那些沉默的失意者一个远远的安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