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芦颖
我的婆婆过世已有5年,家中除了封存她穿过的一件灰色中式衣褂和一双手工方口黑布鞋外,再无她生活过的痕迹,遂了她老人家“走干净”的遗愿。
婆婆祖籍湖南石门,是地地道道的湘西人。婆婆生性寡言,每每问起她年轻时在湖南老家的生活,总是一句“有啥可说的”,便没了下文。婆婆1932年出生,20岁时嫁给了小她3岁的公公,婚后一年,公公从军,后转业在北京一所研究院工作;两人长期两地分居,直到1987年,按照国家政策,婆婆才落户进京,与公公过上朝夕相处、举案齐眉的生活,而此时,他们都已近暮年。
公公是“公家人”,婆婆是普通农妇。当年,公公被推荐到长沙工学院深造时,公公的父亲突发急症病逝,公公的母亲身体孱弱,家中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小叔,更是平添了生活的艰辛。面对家中的突然变故,公公准备退伍还乡。但婆婆却用简短的一句“你莫回,我守家”,让自己从此负重半生。
婚后的8年间,婆婆和公公从单位、社里、亲戚、邻里多方筹钱,劳心劳力为三个小叔一一建屋娶亲,借账还钱、还钱借账成了婆婆生活的全部内容。但三个叔叔成家后,纷纷提出分家,把他们孱弱的母亲连同尚未还清的债务一并扔给了婆婆,缘由大概因为大哥是“公家人”吧。婆婆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即使之后幺叔、幺婶们或是写信或是托人带话,将诸如儿女嫁娶、家中修房铺路等事项报告给已身在北京的婆婆,婆婆仍然会从并不宽裕的家中挤出体面的钱物捎给他们。
婆婆当年接过的老屋,如今已历经百年风雨,在当地也是一座少见的旧式木屋。于我看来,那是一道绝美的风景,老屋依傍石门九渡河的岩湾,在一片俊秀葱绿的山峦间。屋前的晒场下,是一方水田,水田下是狭窄弯曲的小路,一条溪水伴在路边。老屋里的一切都留存着婆婆对丈夫的爱恋,对孩子的关爱,对生活的坚守。
三年困难时期,婆婆得知公公骑着自行车到北京郊区的田地里寻找食物充饥,便收罗家中仅有的红薯、笋干,悉数托人带给公公。期间,婆婆生下第一个孩子,但没过几个月便夭折了。空寂的山谷中、黢黑的深夜里,只有老屋最能体会婆婆内心的苦楚与伤悲。后来,日子渐渐好起来,婆婆在老屋里又生养了三个儿子;每个月初,公公准时把工资汇给婆婆。一家人虽然聚少离多,却也温暖幸福。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操劳的婆婆踏着晨露在山间砍柴,呛着炊烟烧火做饭,孤灯月影下织布缝衣;早春时免不了炒制新茶,农忙季奔波于耕田插秧,间或也有与回家探亲的丈夫短暂的温存。对三个儿子来说,寡言的母亲很少用言语表达爱意,却将母爱默默地融化于对他们的日常教育和性情磨炼中,调教他们从小分担家务,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母子四人各司其职,粮仓、柴房、鸡窝、猪舍处处整洁,水田、菜地、毛竹林满眼葱郁。婆婆精细地盘算日子,供三个儿子读书,老大、老二都读到高中毕业,并谋到了很好的工作;我的丈夫是婆婆最小的儿子,儿时个性顽皮、贪玩逃学,经婆婆调教后,后来考到北京读了大学。
我和丈夫结婚时,婆婆已年近70岁。婆婆矮小瘦弱,背微驼,也许是年轻时南方水土的滋润,岁月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深刻的皱纹。婆婆衣着干净,稀疏的白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总是笑脸和人说话,让人感到和蔼、亲近。
20多年前,初到北京的婆婆陪着公公住在单位的筒子楼里,很少踏出家门,一心照顾工作的丈夫和读书的小儿。搬进新建的家属楼与小儿同住后,看着小儿娶妻生子,婆婆依然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家中每个角落都能看见婆婆默默劳作的身影。我坐月子时,每天早晨,婆婆都会把一碗冒着热气儿的红糖水放在我的床前,碗里还泡着两颗刚出锅、剥了皮、嫩弹光滑的煮鸡蛋。婆婆更爱她的小孙儿,虽然年老体弱多病,不能照料孙儿,却也尽其所能精心呵护。夏日,她总是轻轻地用薄布单儿盖住午睡孙儿的小肚儿;一听见孙儿跑回家的拍门声,马上赶出来给孙儿拿鞋、开门,弯腰逗着孙儿说笑。
晚年的婆婆是幸福的,家庭和睦、儿女孝顺、子孙满堂,但却终没能抵住生命的凋谢。2007年,婆婆患上了乳腺癌,从发病到病逝,还不到3年。婆婆与北京,永远隔着家中的这道门,无论谁劝,固执的婆婆终究不肯到专科医院接受治疗,仍然和年轻时一样,默默地忍着、耐着。然而,婆婆并不惊恐,依然是那样地豁然平静,只是越来越少做事,起初还能给孙儿开开门、问问话,往后就只能躺在床上了,而我们却很少听到她的呻吟声。
婆婆最后是躺在老屋的木床上闭的眼睛。依着她生前的愿望,按照土家人的风俗,家人把她土葬在老屋后面的山上,让她得以终日守望老屋。这座百年老屋,于公公仅是他的人生驿站,于我丈夫及其兄弟三人只不过是少年记忆,而于婆婆却是她的今生来世。如今,遥望老家湾里,青冢残阳照,风劲老屋斜,这绝美的风景,仿佛是在向路人述说一个女人守护岁月的故事。
(本版插图 小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