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柏清
动笔之前我有沐浴焚香的冲动,因为我想写世上最好的母亲。
一个生了七个孩子的女人,她不是特别爱孩子,就是特别有牺牲精神,我的母亲这两点全占了。
外公是冀西乡绅,母亲排行老二,河北高等师范毕业。令外公没想到的是,这个柔弱娇小、一向听话的女儿会违背他的意愿,跟着一个“兵腿子”远嫁辽宁。当然“兵腿子”是外公的偏见,父亲其实自有其长处,年轻帅气,热情诚挚,虽然读书少,但在军队大学堂锻炼出来的人也自有其出类拔萃的气质。因为驻地和师范学校是近邻,几次“偶遇”后,年轻的上尉被朴实的姑娘吸引,终于有一天鼓足勇气,请姑娘在校旁的饺子馆一叙,自此私订终身,那年母亲19岁,父亲27岁。
在哪里需要哪里去的年代,父亲突然接到命令——回老家支边。刚刚和父亲结婚一年的母亲挺着五个月身孕,追随父亲来到她从未到过的父亲老家,层峦叠嶂的大山中的一个小山村。
贫困,陌生的环境,且语言不通,母亲从小家碧玉蜕变成为乡妇。学会腌菜,学会忍饥挨饿,学会北方话,学会父亲不在家,领着一群孩子独自支撑门户。孩子一个一个的出生,缺衣少食,可是令乡人惊奇的是,这个腌不好菜,做不好酱,不会种地,说话又“侉”的女人,独自带着七个孩子,有的嗷嗷待哺,有的刚刚入小学,却从不曾听见孩子哭、大人骂,吵得底翻天。那个小小的院落总是静静的,夏天院中栽满花草,鸡冠、艳粉豆、芍药、美人蕉,迎风摇摆,香气袭人,惹得每个路过的乡人都要多看几眼。冬天也从不见满院乱草,柴禾满地。落了雪,女人还穿着补丁裤子和几个孩子在院子里堆雪人,辣椒做鼻子,瓶盖做眼睛,女人笑眯眯地在旁边看着,令乡人好奇。
一日,女人挎着篮子在山边拔秧奶子,这是一种猪吃的野菜。隔壁大娘遇见,一问之下,才知道家里已经很久没米了。“哎呦!”大娘惊奇“怎么没听见一声孩子哭啊?”女人只是笑。那便是母亲。三哥哥是个磨人精,就喜欢让大人背,否则就哭闹不止。母亲做饭时,长姐背;母亲做好饭,母亲背。为了不让他影响哥哥姐姐学习,母亲背着他一直在外面转,直转到满天繁星,大月亮地。村里婶子看见了,说:“这么磨人的孩子,打一顿就好了。”可母亲只是笑笑,仍然背着三哥哥,给他讲故事,一直讲到他在自己背上睡着。二哥哥不爱上学,母亲拿了一枝小柳条棍,一直督促他到学校。第二天仍是如此,直到他小学毕业,不再厌学为止。小孩子总是顽皮的,可从不见母亲大声嚷骂孩子,哪个孩子有什么不妥,她只要轻唤一声他的乳名,皱了眉,对方立刻改了。
我的三姐姐小时候多病多灾,先是浑身长疮,母亲每晚帮她洗身,还要哄着给她上药膏,这还不算完,她八岁那年出天花,偏偏被邻居惊吓,竟没发出来,便连续高烧,不省人事。母亲流着泪抱了她好几夜,大姑来劝母亲:“都不行了,你还抱着干吗?装箱埋了吧。”那时死个孩子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村里因为天花已死了五个孩子。母亲咬牙不放弃,她整夜抱着三姐,敷冷毛巾,用酒精擦身,不停地唤她:“燕儿啊,妈在这儿,醒醒啊!”最大的哥哥半夜走几十里山路,托人给父亲捎信,第二天父亲带了犀牛角回来,也许是犀牛角起了作用,也许是母亲的执着感动老天爷,昏迷多天的三姐竟然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说,“妈,我饿了。”那一刻,母亲抱紧三姐号啕大哭,半夜被惊醒的我们从没见过母亲这样,还以为三姐没了,都跟着哭起来。母亲却又笑着吩咐爸爸赶紧启罐头,喂了三姐,她下地,跪在地当央,哐哐哐磕了三个响头,嘴里说着谢天谢地。她和爸爸都是唯物主义者,从不供奉神灵。可是,那一晚,母亲给天地神灵叩了头,还柔声说,“给别的孩子也吃罐头吧,这是大喜的日子。”
父亲每个月开工资,会给母亲几块零花钱。这笔钱母亲从不曾用在自己身上,它的去向有两个——父亲爱喝点酒,可是他不舍得买,村里来卖酒的, 母亲便拿出一块半块,给他买点烧酒。长兄考大学,第一年学校不理想,不想去,可复读需要钱,他犹豫着,母亲拿出了攒起来的那笔钱,支持哥哥复读。哥哥后来成为乡里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政府敲锣打鼓送来奖金和日用品。母亲那时身体已经不好了,她整夜的咳,可是又怕影响我们睡眠和学习,就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努力压抑。只要天暖,她身体好一点,学到半夜的哥哥姐姐总能在桌子上看见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或者菜盖饭。
一天我半夜醒来,看见母亲站在我的床前,轻轻用手抿着我额前的刘海,又给我掖了掖被子。没过多久,父亲决定带她回河北老家治病,这是母亲离开家乡三十年头一次回去。分别那一天,母亲穿着新买的碎花衬衫,像裹着薄瘦的叶子。她坐在二大伯的毛驴车上,含笑冲我们挥手,可是我似乎看见她眼圈里有泪。那是我们尘世的最后一见。一个月后,她心脏病突发,在医院病逝,只有48岁。
七个孩子,全大学毕业,这在乡村是个神话。去世二十年了,她生活过的小山村,仍传诵着她的故事,视她为传奇。虽然她在那里生活了三十年,几乎没到谁家串过门、说过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