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樱
“当有了文字,所有一切白云苍狗般转瞬即逝的思想才得以固定于简牍之上……”这段文字,来自《白日之梦》里的《文字咒》。
今天,我只需点开随身携带的手机里的各种APP,信息便唾手可得,我也不缺发表信息的渠道,随时随地可以分享自己的生活。可是,我经常感到失语。当我独自坐下来,想写出一些不同于生活浮沫的文字时,我的大脑往往一片空白。我的注意力顺着手边的网络逃逸到各种可以倚赖的东西上,文字,也随之涣散,溃不成形。
《文字咒》的作者曾昭榕写道:我明白,这是作为一个惯性依赖电脑、网络以及3D媒体过度刺激感官而非思想的现代人,所难以躲避之天罚……我仿佛听见虚空的呼喊,时间是巨大的梅杜莎巧笑倩兮,你拥有双眼却永生对文字盲目,文字底层最美好的意蕴在神经锥细胞、杆细胞传导中麻痹了……
看,哪怕对失语之痛,文字也有办法如此形象地描述出来。这就是文字的魅力。
我很喜欢的一位作家曾说过,时间是不可逆的,生命是不可逆的,然则书写的时候,一切不可逆者皆可逆。
我理解,这个逆有两层含义,其一是时间上的回溯,其二是对现实的变形。在这两个维度上,其实都是借文字进行重新体验和思索,然后很神奇的,文字会带我们有所发现。本来我们于过去、于现实,仿佛以脸贴地,匍匐而行,但书写可以让我们克服引力,让生命变得从容。
《白日之梦》从2015年台湾的各种文学刊物上,选了40篇散文佳作,其中有几篇还囊括几项台湾重要文学奖的头名。正如这本书的编者序里说:“散文最容易体现作者的性格和质地”。40位作者,让我们看到他们是如何在爬格子的世界里,攀上自己生命的山口,建构出一幅景色。这一定是个既辛苦又愉悦的过程。
我特别喜欢的一篇,是张启疆的《车惑》。从作者自己的行文里,就可以发现代表他腔调的字眼,《车惑》里的“不怨怒”就是这篇文章的腔调。
初看时,作者在写自己年届半百时遇到的一场车祸;再读,又见他穿插进对7岁遭遇的另一场车祸的回忆。相隔40多年的两次意外跨越时空距离,在文字里交替出现。一段现在,一段过去,中年的作者被救护车送进医院,又出院;7岁的孩子对严厉的父亲隐瞒伤情,熬了三个月也自愈了,这时文章接近结尾,作者才让我们看到他身体伤痛背后的隐痛:童年那场车祸发生的前一年,他的母亲离家出走。那么前文出现的,他回忆7岁时双腿被摩托车辗过之后,母亲焦急的呼唤声,是只存于想象中的了。
这是一个悲伤的现实,但那悲伤很晚才“露面”,然后在分不清是要挣扎着站起来、还是要追逐记忆中母亲背影的奋力中,仿佛于风雨里狂奔了一段,急停。
多么克制,又是多么热烈!作者不会反反复复舔舐伤口,还惯于用诙谐的口吻淡化伤痛。他的文字没有像手术刀似的精细剖析悲痛,可我们能感受到它的力道,且悲痛有多大,生命气象就有多大。现实中令人悲伤的过去,被作者以文字裁剪,转换为一组画风疏朗的蒙太奇给我们看。
书中的另一篇还与我的现实发生了奇妙的交集,那就是西西的《我的玩具》。
在成年之后,通常觉得只有给小孩子买礼物,才需要去玩具店。但西西买玩具,是给她自己。西西是一个不失童心的有趣的作家,她说玩具是有生命的,只要加以想象。所以她买的玩具小熊,本来只有塑料外壳和表情贴纸,但她给它们穿上她自己设计的衣服,还编排角色和场景,变得异常生动活泼。这大概也可作为书写对现实点石成金的比喻吧,除非用心才能做到。
写玩具之余,西西也会不经意地触及日常生活,它们作为附带的一笔,变轻了,但目光溜过时又让人忍不住多停驻片刻。她写散步时偶遇的玩具,前边先铺垫一段她为什么要散步。她以前是去公园打太极拳的,哪知有一回耍了几次云手,忽觉天旋地转,就坐在石栏上晕了过去。然后她写道:“也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只见晨运者众,穿梭往来,根本没人理会。头重脚轻回到家里,才知道因为没吃早餐,血糖偏低出事,以后就不去晨运了。再后来,我的右手逐渐失去知觉,再也抬不起来。医生说,那么去散步吧。”
可最终,西西让你记住的,还是她的有趣和乐观。
很神奇的,读过此文后我好奇心起,竟淘到一个她写的那种带表情贴纸的玩具小熊,且是绝版的独一份儿!玩具店主欢迎上门自取,于是我关上手机对话框就直奔他的店铺。爱笑的店主帅哥见到我说:“这个铁人兄弟设计的玩具熊是我当年亲自从香港买回来的。”我则翻开书页指给他看:“香港作家西西,说了这个熊的设计者是‘铁人三兄弟’,所以我才找到了你。”
多么美好的下午!我揣着玩具熊和店主道别,他坐在电脑后面,手动了一下鼠标说:“那么这个熊我要下架了,欢迎你再来!”而这机缘,竟来源于西西的文字。
书中的文字还有其他风景。黄冈哀而不伤写一个原住民少年的死亡,童伟格极富梦幻创造对一个部族的想象,傅月庵细腻捕捉读一本书的乐趣,包子逸巧妙拼贴鸽子与人在现代都市里共存的关系……他们的文字都是不同的,但无论何种,都是美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