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砺锋
在我还没有书斋的时候,就有斋联了。
1982年初,我开始在南京大学读博。暮春时节,导师程千帆先生书兴大发,一下子为我写了两副斋联。一副是用隶书写的:“恐修名之不立,欲寡过而未能”。落款为:“壬戌四月取楚辞论语句为砺锋老弟作斋联,闲翁”。后钤闲章一方:“白头相见江南”。另一副是用行书写的:“已烦逸少书陈迹,更与灵均续旧文”。落款为:“砺锋贤弟属书,壬戌暮春千帆集宋”。钤印二方:“程会昌印”“千帆词翰”。
老师的墨宝,我当然万分珍惜。当时我住在研究生宿舍里,三人一间,两个室友都是理科的,白天一直钻在实验室里,我可以独处一室安静读书。可是一到晚上他们都要回来睡觉,所以房间里放着三张小床,两张书桌,还堆放着三人的全部家当,哪有空白的墙壁让我悬挂斋联?我只好把两副联都收藏在箱子里,只是偶尔取出来欣赏一番。前一副所集《离骚》与《论语》中的句子,是我熟悉的,我很感谢老师用这两句话来勉励我,并把它们看作此生的座右铭。后一副的“集宋”,我当时不知其出处。那个年代还没有电子检索的手段,《全宋诗》也尚未出版,查检不易。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两句诗分别出于秦观与王安石的两首七律的颈联。前者是“已烦逸少书陈迹,更属相如赋上林”,后者是“且同元亮倾尊酒,更与灵均续旧文”。两联的对仗都算精工,程先生的集联当然是精益求精。程先生擅长集宋,曾多次书写集宋的对联,可见他对宋诗烂熟于胸。
第二年我结婚了,妻子到南大宿舍来为我整理衣物,发现了那两副对联,十分欣赏,并笑言那是我惟一值钱的财产。我们结婚后没有住房,我仍然住在宿舍里,妻子住在她父母家里,两副斋联仍然躺在箱底。又过了一年,妻子终于从单位里分到一间住房,我们总算有自己的家了。但是那间房子只有10平方米,只有一面空白的墙壁。不久女儿降生,我在那面墙壁上钉上几块木板做成架子,用来陈列奶瓶等杂物。我的斋联依然无法呈现真身。直到十年以后,我终于住上了面积80平方米的“三室户”,并有了一间半独立性质的书斋。说是“半独立”,因为它还兼任起居间、客厅之任,有时女儿还会跑进来踢毽子。打满书架的书斋还有半面墙壁是空着的,除了安置电视机外,总算有悬挂对联的空间了。我赶紧把两副斋联送到学校图书馆去装裱,并轮流悬挂出来。毫不夸张,果真是“蓬荜生辉”!本来我的书斋相当寒碜,藏书很少,又都是常见书。现在有了程先生写的斋联,客人来访时就可稍作指点了。
古语说得好:大抵好物不坚牢。两副斋联虽然是轮流悬挂的,但或许是装裱的材料欠佳,或许是南京的天气太潮湿,不久它们就有点破损了。妻子很心疼,力主不再悬挂,于是它们又回到箱底去隐居。我不甘心让墙壁空着,就自撰一副斋联,并请吉林大学的丛文俊教授书写。文俊兄是“一字千金”的著名书家,但他曾在南大读研,与我有同学之谊,故慨然允诺,用小篆写在泥金笺上,联语是:“青灯有味云影天光半亩水,白发多情霜晨月夕六朝山。”从此我的书斋里一直挂着这副斋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