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我又认识了你一些

□ 王彤

已经几年没有像今年这样在农村老家过年了。之前因为天气寒冷，为着奶奶和年幼的侄儿着想，年都是在有暖气的城市里过的。今年春节运气特别好，暖和，天儿蓝，乡村的空气怎么吸都爽快。

正月初二那天，我们一大家子——奶奶、伯伯、伯母、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堂哥、堂嫂、堂姐、堂妹、小侄子、我，站在老家挂满红灯笼的院子里，拍下全家福。阳光没有阻碍地照下来，山楂树的影子投在人脸上。那个时候，就是不喊“茄子”，嘴角都会条件反射似的翘起来。

受口述史的启发，回老家之前我就想着，要多记录些关于奶奶的事情。对我来说，我想更多地了解这个出生于20世纪30年代的女人。有些可惜，这种好奇心来得晚了些。

记得前几年在城市里过年时，经常能看到奶奶一人躲在房间里抽烟。第一次撞见她抽烟时，心里真是酸。她们那个年代的人，有什么不顺心只能往肚子里咽。虽然儿孙孝顺，但仍能感觉出来,城市不属于她。

回到村里后，奶奶整个人都舒展了许多，烟也抽得少了。

但今年过年我才知道，抽烟于奶奶而言，还是取暖、解胃胀的良方。烟草从苦闷的象征一下子变得平凡、活泼了。奶奶的儿女都知道，烟就像安慰剂，只有奶奶相信药效。而开这乌龙药方的却是奶奶的父亲。奶奶说当年她胃疼，“爹让我抽口烟排排肚里的凉气儿，就不疼了”。十几岁的花季少女，竟然是在亲爹的鼓励下吸入了人生第一口烟，有点意思。

谁说抽烟就一定是心里苦闷而不是为着暖胃呢。这才是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人——往往不会完全符合你的想象。

奶奶今年86岁。这几年，即使她不明确说，大家也都能感觉到她对死亡的惧怕。为了消解她对正常衰老现象的过度恐慌，伯伯他们曾带她到城里医院把身体里里外外查了个遍。结果，各器官功能都正常。

今年春节那几天，奶奶会在下午拄着拐杖来到院子里晒晒腿脚。她就一个人坐在那儿，眼睛看着前方，静止画面一般。几十分钟的时间，日光挤在她的皱纹里。

奶奶的脑子在做怎样的运转？她是如何度过下午那些在我眼中千篇一律的分秒？

忽然想起去年暑假，我到伯伯家去看那时还不满一岁的小侄子。住在伯伯家的第二天清晨，堂姐抱着侄子站在卧室门口。胖乎乎的小家伙有些愣神儿，半张着嘴看着刚从床上坐起来的我。

瞧得出来，他和我一样，刚睡醒。我冲他眨眨眼，喊他的名字。然后在他“啊，啊”奶声奶气的回应声中，他的一天开始了。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这句话，或许在奶娃娃的世界里才有它除去哲学意味的字面意义。即便作息极规律，孩子眼中依然新鲜每一天。

老人的作息同样固定，但似乎没有了“过”日子的敏感。

衰老。它会让人对很多事情失去兴趣和好奇，变得无所谓。就像奶奶不会挑拣身上要穿哪件衣服，只看手边放着哪件就穿哪件；就像她不会在乎饭菜的口味，只要牙齿能嚼得烂就行。

看着坐在软藤椅里的奶奶，那些与衰老关联的词语使我难过，她的忧惧，她偶尔出现的糊涂症状，以及她的“清心寡欲”。

但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人——往往不会完全符合你的想象。

一点又一点的新发现再次证明，我总是用想象包裹对奶奶的认知，用部分所见，替代了她整个的样子。

初三那天，趁着光线好，我给奶奶拍了几张照片。我把照片拿给她看，她的脸上竟出现了少有的（也许只是我之前没有留意过而已）、明显的不满意神色。“你看我笑得丑吧，眼儿眯缝得那么小，嘴还耷拉着，一点都看不出来是笑……再照一次吧！”

我被她这少有的意见，或者说请求弄得兴奋了。她是在意自己的样子的，并不是无所谓，只是之前没有契机表达出来。

第二次拍照时，奶奶使劲睁着眼睛，那样子让人联想到现在女孩儿们自拍时的状态。她的眼睛因为睁大而有了神，顿时亮了。

奶奶看着这一次的照片，“嗯，这次好看，对吧。也笑了，不赖！”说话的时候，表情里满是钟意和兴致。

这次过年，我好像在奶奶身上发现了不少新大陆。我们一大家子都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对南方菜常做的鱼，并没有特别的偏好。而春节我才知道，奶奶爱吃鱼，而且是个行家。

过年由于客人很多，鱼多做了一条。其他人都忙着招呼客人，就我和奶奶清闲。我俩坐在屋子角落的小桌旁，我像家里其他大人一样，挑大块的鱼肉，择好，放到奶奶的碗里。可她总是顽强地自己伸筷子在餐盘里扒拉。她患有二十年的帕金森症，哆嗦的手总把汤汁弄到桌子上。我笑着责备她为什么不直接吃我给她夹好的，她扬扬筷子说，我会吃鱼，鱼头最香。

然而大人们总怕奶奶会处理不好刺、不消化，所以鱼做得少，夹给她吃的也不多。我就一直没能发现奶奶的这个喜好。事实上，她总能哆哆嗦嗦却精准地择出刺，完成与她年龄和身体状况不相符的进食过程。而且多亏奶奶的推荐，我第一次发现，原先因为肉少、吃起来麻烦而被我抛弃的鱼头那么好吃。

无有米饭馒头及他类菜蔬，只祖孙二人，于喧闹杯盏声中，于隔篱细圆几上，食尽鱼。鱼头面目全非。

那不是过惯了苦日子后的珍惜食物，只是单纯的喜欢吃鱼。我知道，那个叫做“奶奶”的新世界的大门又向我敞开了一些。

那天吃完鱼，我们聊着聊着聊到了小时候奶奶教我说的童谣，用老家话讲，叫“说嘴儿”。

教会奶奶“说嘴儿”的是奶奶的奶奶。小时候的青雪（我奶奶的名字）很期待夜晚的到来，那是青雪的幸福时光。每次睡前，家里的孩子们就会围成圈坐在床上，脚朝里，上面盖上一床厚被子，听奶奶“说嘴儿”、讲笑话、猜谜语。

青雪，几十年前的你是什么样的呢？

奶奶不是个健谈的人，也不愿意回忆以前糟心的事，所以那些她年少时的事，就只能靠机遇，等着她偶尔冒出对过去的描述来了解了。

除夕的下午，奶奶跟我说，去筛筛香炉灰吧。所谓筛香炉灰，就是把过去一年中香炉里的残香头拣出去。她拄着拐杖进到厨杂间，找出筛子递给我，“我家数我小，那时候这活都是我干。”

我第一次接触这差事，在院子里边抖筛子，边心想着未出嫁的她每年三十都要做这件事，便生出一种时光倒流的亲切感。这活儿没什么技巧，也不费力气，却让我觉得有趣。

青雪也觉得有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