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兰
我已数年未还乡,还那个远在岭南(原指中国南方的五岭之南的地区,相当于现在广东、广西及海南全境)桂西,距离北京3小时50分机程的故乡——百色。在被誉为“一代中国人的眼睛”的当代散文大师王鼎钧眼中,“故乡是童年的摇篮、壮年的扑满、晚年的古玩。”而我对故乡的感情,说起来颇有些曲折和复杂。
生于斯,长于斯的时候,我爱它满城的芒果树,瓢泼大雨后的凉爽,街头巷尾遍布的酸(广西的一种特色小吃,类似泡菜,选用新鲜水果蔬菜,以盐、白醋、白糖、辣椒腌制而成,味道酸甜中带着辣)摊,各种好吃的米粉、卷筒粉,还有无处不在的成长痕迹和往日记忆。家乡是一种轻松快活的存在和承载。
及至外出读书,才知道老区就是“穷”的代名词,才知道一个人的出生地就是他身上撕不掉的标签,并因此被牢牢地划在了三六九各等的框框里。那些不怀好意的探问,像钢针一样扎在人的心窝窝里:“你们那里,有汽车吗?有电灯吗?是骑马上学吗?”面对他们,我是愤而反击的,然而,终是敌不过那一双双眼睛里显而易见却没有说出口的轻视和看低。后来,渐渐不想提起故乡,不想提起出处,害怕这种对出生地的歧视蔓延到了自己的身上。
再后来,年岁阅历渐长,世路行来已惯,不觉英雄与出处有何牵扯,不怕被人贴标签,对某些满满的恶意也可以哂笑置之,蛛丝一样轻轻抹去。放下得失心之后,有人问及原籍,便坦然告之,再补上几句客观的介绍:老区,百色起义的地方,经济不发达,但物产丰富,山明水秀,欢迎来旅游,拉动GDP。对方也微笑应答,眼神言语间并无轻慢之意。或许人与人之间的态度就似拔河,你超然,对方亦平和;你坚韧,对方不敢欺;你畏缩,对方遂进逼。
此时,也能潜下心来,了解被嗤笑为“鸟语”的母语——粤语,触摸被称为“百越文身地”“烟障蛮乡”的岭南之文化。
从旅居南宁的著名散文家朱千华的《水流花开:南方草木札记》《岭南田野笔记》《雨打芭蕉落闲庭:岭南画舫录》这“岭南三部曲”中,我第一次看清了故乡蛮荒面纱之下的无限风情。蓝草、五色饭草、艾草、紫苏像乡野间奔跑跳跃的少女,青木瓜、番石榴、荔浦芋头、菠萝蜜、罗汉果、甘蔗、龙眼、百香果、八渡笋是红土地捧出的黄金,桫椤、苦丁茶、金花茶、木棉花、美人蕉则是诗里走出的娉婷美人。远古而又苍凉的岭南大地,竟也有精巧别致的古园林,月亭烟阁、青砖粉墙、春台蕉窗、画舫花罩无一不具,更兼乱石铺地,芭蕉深碧,怎一个美字了得?珍珠一般散落民间的神话、民谣、情歌、古俗,诡异、迷离、神秘、唯美,从中可以管窥岭南人的精神个性。历史上对岭南的地域偏见和歧视,反而使得百越大地上许多古老的文化得以完好保存,没有遭到多少破坏与侵蚀。有时候,不幸反而是幸吧。
经过精神洗礼和文化启蒙之后,再看到乡野荒草,竟觉亲切异常。再听到粤语乡音,感慨很多情感只有母语才能表达。再漫步狭窄的街巷两旁连绵高耸的骑楼下时,心中多了几分敬畏。岭南多山,街巷皆顺山势而建难以舒展,岭南又多雨,底层凹二层凸的建筑正好形成一道天然的雨廊,行人穿梭无忧。祖先过人的智慧福荫后辈,当心存感激才是。
之后为稻粱谋离家北上,经年未归,但故乡始终是心底里最柔软的一处。尽管常常忍不住走进桂林米粉店,但桂林米粉始终不是百色米粉,在餐厅里吃不到乡愁。经受了对卷筒粉心心念念N久的折磨之后,这个秋天,我因故临时启程,从已“穿着貂”的北方回到了尚“露着腰”的岭南,踏上了阔别已久的故土。
此次还乡,真切感受到了巨变。街道在拓宽,建筑在拔高,科技在占领小城,我念书的小学几年前就搬迁到了鹅江对岸,留下最多记忆的高中学校也将于近日迁址,越来越多的东西在慢慢流失。我希望故乡腾飞,从此这片土地上的儿女们不再饱受歧视,但又害怕它像罗大佑的《鹿港小镇》中唱的那样,“繁荣的都市过渡的小镇,徘徊在文明里的人们,听说他们挖走了家乡的红砖砌上了水泥墙,家乡的人们得到他们想要的却又失去他们拥有的……”矛盾和纠结令我如芒在背。
想来许多出身偏远山区的人也会跟我一样,对故乡从懵懂无知到羞于启齿,再到躬身自省,然后接纳乡土,最后珍视血脉中流淌的文化基因,唯恐其被破坏殆尽,走过了一条漫长而艰难的路。无论你如何逃避,总得行走在这条探索和觉醒之路上,因为“故乡对我们的影响,就像乌鸡的乌,那是乌到了骨头里。”这种“乌鸡的乌”,乃是贾平凹众多力作的根,于我们,又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