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野马
“我这人躁急得像夏天的蚱蜢,但懒惰得像严冬的熊。”“我也是这样冲动、敏感、怕死而又小气的。”“按照我的本性,我只懂恨,不晓得爱。”
在我有限的阅读中,这样坦率、自我诛心的文字并不多见。而在《这一盆清水》这个以日记形式呈现的文本中,时不时会有类似的剖析浮现在眼前。
作者胡燕青,20世纪50年代生人,8岁从广东移居香港,退休前是香港浸会大学语文中心副教授。但她更为人知的身份是诗人、作家,作品包括新诗、散文、小说、少儿文学及小学课文,著作达数十种。她曾获得香港两项中文文学创作奖冠军(诗,散文),2003年获香港艺术发展局颁发“艺术成就奖(文学艺术)”。
《这一盆清水》收录了她2008年7月至2011年9月间所写的日记,可谓是了解近年香港社会的一手资料,也是观照香港知识分子心灵的一面镜子。
爱的艺术
身为大学教授,胡燕青对儿子学业、工作的期盼颇为独到和明智,令人眼前一亮。
2010年,她的小儿子参加全球华人摄影比赛,作品进入前20名,和他一起入围的,不少是国内名家。此前,他曾在香港的一项摄影比赛中拿过冠军。
说起小儿子与摄影的渊源,胡燕青讲述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当年孩子中学会考(类似内地高考)成绩平平,考前他也跟着同学一起上补习班,但进展并不明显。临近考试,还出现“咽不下青菜”等焦虑病症。于是,胡燕青没把长于音乐和体育的孩子往高考的“独木桥”上推,而是和孩子商议,选取他喜爱的“视觉艺术”做专业,上了一间专业进修学院。学校虽然资源缺乏,但“老师们相当用心,要求也十分严格。”最终造就出一批专业的设计师。而令胡燕青尤感欣慰的是,学习过程中,孩子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兴趣,摄影!
“几年下来,小儿子真正能够享受学习的乐趣,培养了一直欠缺的自信心,整个人活泼起来,成为快乐的年轻人。”
大儿子呢,早些年留学澳洲,但大学毕业后,学行为学专业、熟谙心理学、社会学和法律的儿子,在澳洲当起了装修工人。对此,连儿子的香港朋友也大不以为然,这个教授母亲当然也“很挣扎”。
不过,2011年6月期间,当胡燕青夫妇双双到悉尼实地考察两周后,看到儿子把自己的房子装饰得坚实不华,看到父子俩在花园里利用废置的砖头铺小路的那份兴致和惬意,她明白了,孩子很享受这样的生活。尽管能感受到作者语气中的些许无奈,她已然“只好祝福他”了。
在2010年的日记中,专门有题为“父母也需要鼓励”的一篇,从学生作业中反映出年轻人跟父母沟通之间存在的障碍,提出不要让“亲情漂浮在无法达到对方领域的空间里”。
如今,几年过去,不知道胡燕青是不是已经对大儿子的选择有了由衷的祝福和赞叹。
书中有个细节,让我对她的大儿子有了更良善的想象。文中说,大儿子有个师傅,是很棒的装修专家,技术全面。工作时,如果周转不灵,不付“粮款”,但儿子对他依然非常尊重,凡召必到,因为那是师傅啊。这种有些不合时宜的“古老”思想,让人心头一热。
同样让人感动和受到启发的,还在于胡燕青日记中不断出现的她对教学、对年轻人的态度,那就是热爱。
有超过四分之一世纪教学经验的胡燕青,常常应邀到中小学做讲演、搞培训,可以说是老师的老师。她认为,学校办得好不好,名气不是唯一指标,成绩也不是。在她心目中,教师团队最重要。
“极度出色的学校,特点只有一个:师长有热忱,爱学生,肯为学生付出自己的心血和时间,而非带着‘打份工’或‘铁饭碗’的心态来上班”。胡燕青如是写,她也是这样做的。“我知道,只有疼爱学生的那个学期,我才会过得快乐;若不爱学生,我一定度日如年了。”
对于香港的年轻人,胡燕青在指出其最大的弱点是“比较喜欢埋堆,较少独立思考”的同时,更看到他们“很直率,很可爱,大部分未经开发,基本功不够好,但创意无限。很少存心不礼貌,只是不多关心礼貌问题”。
爱的深度
胡燕青日记中,对于中国文化、中国现实,多有牵挂、观察与评论。
爱自己的国家,总要具体到她的一草一木,一针一线。
汉字,是胡燕青爱国的起点。她从自己做起,每天都要写一点中文字,哪怕只是一个信封,一张便条,一首绝句。
“就当我们今天才出生吧:学语文、学书法、学武功、学国画都不会太迟。要不,学剪纸,学《论语》,当然也可以学缝衣服。中国的东西太美了。”她情难自禁地发出赞美、提议。
日记中,胡燕青对《清明上河图》的解读,既见深厚的人文底蕴,又显示对中国文化基于了解之上的挚爱,令人印象至深。
“看中国画,常有一种感觉:画家都充满隐士情结,设景总是江河交递无人之处,山高而石奇,焦点也总是孤舟独钓,檐下坐忘,心志不离梅兰竹菊的坚毅耐寒,品格也永恒地如松不朽、如莲不染······画家习惯以画笔建构理想人格,但这一切走向至高境界的创作,总给我脱离现实的感觉,画功之外,很难打动我的心。”这番对传统中国画的评论,相信不少人会有共鸣。
在这样的传统中,把画笔对准了炊烟四起的大城市,对准了烟火人间的张泽端,自然是彻头彻尾的另类。
胡燕青为普通人如此密集地出现在画家笔下而感动,她对张泽端及其画作的评价,则于通达中透着深刻:“《清明上河图》不但清晰地记录了当时的建筑架构和人文风景,更记录了画家对细节的敏锐,对大人小孩的注目,对百姓生活的明明白白,对人生的全盘理解。不以自我为中心的老实和谦卑,成就了张泽端无所不见的眼睛。”
除了艺术,现实中国发生的悲喜剧,也强烈牵动着这位香港大学老师的心。华山挑夫,汶川地震,动车事故,北京成功举办奥运会,李娜拿到法网冠军等等。对于祖国的进步,她纵情欢呼;对于祖国匆匆前行时投下的阴影,她发出恳切的忠告。
作为体育迷,2010年的广州亚运会,让她深为忧虑。她认为,开幕式太过华丽,其华丽程度,令很多国家的奥运会开幕式都比不上。
胡燕青认为,经过北京奥运会,大型体育比赛的开幕式会越来越朴素、越来越绿色,才能一新耳目。她说,如果自己是伦敦,2012年一定不会和北京比开幕式,而会搞一场真正的仲夏之梦,用真心的笑容和出色的演出,表现英国文化的高度幽默感,努力省一点钱,让穷困的大学生少交一点学费,让孤独的老人得到更好的照顾。此番设想,相当程度上被后来的伦敦奥运开幕式的风格所证明。
如今,退休后的胡燕青,退而不休,仍活跃在香港的文化与教育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