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安苏
我家冰箱里基本上不脱咸鸭蛋,吃完了,妻就会买几个回来。一般每次买得也不多,就五六个,这样吃得新鲜。
现如今物质极度丰富,咸鸭蛋算不得什么奢侈佳肴,农贸市场多得是,有的超市也卖,价格也不高。早晚没时间做菜或不想做菜时,有咸鸭蛋佐餐,一人一个,足够了。
我母亲喜欢用正宗黄泥腌鸭蛋。黄泥调拌好盐腌蛋相比盐水而言,蛋不易臭。自从母亲离开乡村后就不再腌了。我刚结婚头几年,妻每年春都从菜场买些鸭蛋回来,也用黄泥腌。一次腌五六十或百儿八十的,能吃好长一段时间。
鸭蛋腌好了,蛋白洁白,蛋黄金黄。蛋黄经筷子轻轻一拨,一层一层的,细沙,冒油,看着诱人,妻最爱。她说:“看到冒油蛋黄,就要流口水了。”有时甚至开玩笑道:“要是鸭蛋全长黄不长蛋清多好啊。”闻此,我也是跟着“呵呵”了。
妻说她小时候只有端午才能吃到,这与我小时境遇大体相同。端午时,用五彩线结个小网兜,把分得的咸鸭蛋装着挂在脖子上,要好久才舍得吃。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咸鸭蛋可算是个稀有品。
那些年,我家每年要养十多只小鸭,还有几十只小鸡。每年下的蛋多是换油盐了,即使是留些家里吃,也多是用来款待客人。若客来去匆忙,做三个糖水鸡蛋鳖子,或下碗面条加两个鸡蛋鳖子,招待下。若客留下吃正餐,咸鸭蛋就派上用场,煮三四个切成瓣,放在盘子里,当下酒菜。父亲会陪客吃点,母亲是不吃的,多是搛给客人,我们也吃得少,一人能吃一瓣就很不错了。我兄弟姐妹五个,加上父母,一家七口。算下账,一个鸭蛋也就切四瓣,若一人一瓣,两个蛋就算分完了。真正意义上能吃完整的鸭蛋,只有端午,雷打不动。那时,端午,对我来说,就像春节那么有魅力。
谚云:樱桃好吃树难栽。道理一样,蛋好吃鸭难养。在我老家,鸭有“鸭猴子、鸭鬼子”之称。鸭子性喜水,夏日雨天爱追逐雨点水花,找蚯蚓吃。尤其未长大的鸭,最让人费心。若雨前没把它们关进栏,穿着雨披家前屋后找它们是常事。最糟糕的是,有时它们能跑到离我家一里之外的大水塘里,你撵,它们就朝塘中央去,你叫,它们歪头朝你看看,又继续玩它们的。唯有等到天黑,全家老小齐上阵,举几把火把,加上哐啷哐啷地使劲敲盆,我们兄妹有时还得学狼嗥猫叫,折腾到半夜,才能把它们吓上岸。这样的事年年上演。
找鸭赶鸭只是辛苦,而可怕的是,乡村野猫、黄鼠狼多,每年都有鸡鸭被它们叼走的,少则一两只,多则四五只,唯有一年例外。这个例外,不是没损失,而是损失超乎全家人的想象,一个晚上被咬死的、拖没影了的鸭达十多只,算是“全军覆没”。每只都有一斤多重啊,辛辛苦苦的果实,却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母亲流泪了,父亲气得脸色发青。庆幸的是,几只老母鸭还在。
前些年,我曾看过一家养鸭场,都是产业化棚养,喂饲料,安全省事。而在粮食十分短缺的年代,我家实在是喂不起它们,只能散养,让它们找些螺蛳蚯蚓虫子吃。有些文人骚客们时常会隔着时空想像抒怀鸡一栏鸭一圈蛋满筐农家生活的田园诗意美。其实,真实生活是,艰辛远多于诗意。
斗转星移,分田单干后,我家家境好转,蛋不再是稀有品。闲暇时,父亲吃咸鸭蛋跟我不同,我是把蛋一敲,壳一剥,快意享受,一个不够来两个。而父亲吃蛋前,先迎着光看蛋哪头是空的,然后在桌上轻轻地一敲,小心地揭开指甲大小的壳,才开吃。他用筷头轻轻刮,每次沾在筷头上的蛋末并不多,送进嘴里,慢慢品咂。父亲说,这样才能吃出蛋的真味来。一个蛋心吃完,外壳依旧完好,若不注意还以为是全蛋呢。父亲时常以此逗我或弟。
父亲说,当年爷爷吃咸鸭蛋就爱这样。爷爷有个极精致的小银勺,专门用来吃咸鸭蛋,蛋壳上留下的洞更小。我出生时,爷爷早已去世,我们无缘相见。根据父亲的讲述,夏秋有月的晚上,清闲的爷爷常端张小木凳,坐在院落中小桌边,开瓶老酒,取个咸鸭蛋,轻轻敲开,一小勺一小勺地挖,就着下酒。每次要喝个微醉才罢休。
爷爷自斟自饮,有明月清风相伴,在蛋香和酒香里浸润,陶陶然而自得其乐,想来真是逍遥得很。
蛋香悠远,隔着数十载岁月风尘,想象着银须飘然的爷爷吃蛋时细品慢咂的模样,用现代网络流行语说,我也是醉了。在我看来,爷爷吃咸鸭蛋,不能用“吃”字,而用“品”字更为恰当。此吃法也算是一种乡野风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