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
饺子,过去于我,是朴素的、庸常的;现在,这种记忆与现实绵缠在一起的种种满足与珍重,于我,更是奢侈的。
■ 朱莉
我一直是到四十几岁的年纪才真正乐意学会包饺子的。这之前的若干岁月,我还是太年轻,母亲说怎么和面怎么拌馅怎么擀皮怎么包,我根本没在听,也没耐心学。每年除夕的饺子宴,母亲包的饺子永远都是那么亭亭玉立,父亲包的有点儿趴着,姐姐包的有点儿仰着,而我虽然已经是十几岁孩子的妈妈了,依然和女儿一样扮演着那个捣乱的角色,我只能包那种“躺着”的饺子。母亲每每看了都笑说:“我老闺女就是不爱学活”。不过每次饺子工程即将煞尾之际,我会凑过去,看母亲打扫战场——包几个鬼头鬼脑的样子可爱至极的“小老鼠”,还会包一对翻着荷叶边的“盒子”,妈妈说这叫“和和美美”。
无论怎么劝说,父亲母亲还是愿意自己过,说自己过省事省心,可往往又不免为着儿女做一些费事费心的活儿,比如说包饺子。就在四五年前,已经七十出头的母亲精力比现在好很多,那时她和父亲还能一气包上二百来只饺子。父亲帮衬,采买、洗菜、剁菜;母亲是主力,和面、拌馅、擀皮、包、煮。之后母亲把晾凉的熟饺子冷冻,再分装入几个密实袋中,还在袋子外面贴上标签,注明饺子是什么馅、什么时候包的、个数,最后放入保温袋,与父亲一起坐公汽送到我家。母亲说:“累了烦了不想做饭了,就拿出来解冻,蒸着吃或者煎着吃,都好。”当时虽然也感念但却没有细细体会父母的种种用心,和他们为此磨去了多少大块大块的时光。
后来,忘了是哪一天,发现父母开始吃速冻饺子了,这是从前不曾有过的。母亲说,可能是现在的面不好吧,包了几次饺子,都煮破了,不包了。我曾拜托好友从家乡带些自制的面粉,但是母亲试了还是说面不好使。真的是面的原因吗?
我跟母亲说,我现在准备学活,学包饺子。
和面,母亲说,如果要好擀呢就和得软一些,就是多加些水,要想皮子口感劲道就和得硬些,少加些水,面多饧一会儿好使。做馅拌馅,母亲一向用熟肉馅,就是先把肉馅炒熟,白菜剁碎后再放入纱布中使劲攥干水分。擀皮,如何边旋转边擀,如何把饺子皮擀得中间厚,越往四周越薄。煮,下锅时,如何用扁铲轻轻地推饺子,锅开要点几次水。装盘后,如何再小心地颠入到另一个盘子中,以防再次粘连……走心就不一样了,母亲竟夸我有点“上路”了,而这一次,还是有一些饺子一煮就破了。
我发现先包的饺子基本没破,越往后破得越多。过了几天,我跟母亲说还得继续学活,还得包饺子。这一次,还是父亲剁馅儿攥馅儿,我看出问题了,白菜馅没有充分攥干水分。父亲已经年近80,勤快一生的父亲虽然精神体力尚好,但是可能已经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了。还有,父母亲做一会儿就得歇一会儿,时间拉长了,越包到后来,饺子馅出汤越多,而且有一些饺子包的时候已经有点破了,但父母眼神差了没有看出来。煮的时候,我说让我试试,母亲虽然很累了仍坚持要自己煮,她说“就差这一哆嗦了”,母亲一次往锅里放入近四十只饺子,我问会不会有些多了,母亲说:“以前煮一锅放不到三十,我和你爸一人吃二十就得煮两锅,现在包到后来没力气了,就想一锅解决,不过,我用铲子推的时候很小心……”
所以不是面的原因。母亲说:“以前也是这样包的煮的呀。” 不,以前,再以前,一定不是这样包的煮的。我的父亲母亲老了。
我回到自己家,继续包饺子。那段日子,像打了鸡血,天天都在包饺子,有时晚上能包到12点。各种馅的,试来试去,发现还真像母亲说的“白菜韭菜猪肉馅的饺子最好吃”,而且白菜韭菜猪肉的比例最好是3∶2∶1;葱呢,分成两次放最香,炒肉馅时放一半,开始包之前再放另一半,这些我都记在本子上。关于肉馅,我还有所改良:直接煨生肉馅。这是跟我的一个热爱美食的同事学的,她说可以提前一天把肉馅煨好,放在碗中,用保鲜膜封好,放入冷藏室,第二天拿出来用,非常好,一点也不出汤,还有锁住白菜水分的功能,包之前再往馅里淋些食用油,这样就是包一天也不会出汤,饺子也就不容易破了。
我也像父母那样,给他们送我包好冻好的饺子。但我知道,母亲最爱吃的是现包的刚出锅的热饺子。
有时,一大清早,我就给母亲打电话:“等着我过去包饺子啊,您现在可以和面了。”然后我带着头天晚上煨好的肉馅直奔菜市场,买好白菜和韭菜就去父母家了。有一次母亲又夸我:“你现在包的饺子不仅不破,还香。”
如果真如母亲所言,我想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我采买了最新鲜的食材。白菜馅饺子中的白菜的清香水嫩程度至关重要,韭菜是提鲜的,也一定要买看着水绿,闻着沁香,根部用手容易掐动的。而父母亲年龄大了,往往头一两天就买好了白菜韭菜,有时候家里有棵放了三五天的白菜正好够用,也会拿来做馅,那样的白菜,帮子塌了,菜筋渗出,味道就打了折扣。二是因为用鲜肉煨馅。鲜肉煨馅,因为锁水,白菜就不用攥得太厉害,煮熟咬上一口,能捕捉到白菜中的鲜美汁液。
不过到现在,有两点一直逊于母亲。一个是和面,我一直是糊里糊涂的,和的面始终没有母亲和的好使;另一个是揪面剂子,母亲揪得大小一样,岔口特别均匀,这个我至今也没有学会,还是用刀切,其实讲究的应该是“能不过刀就不过刀”。
现在包饺子,父母还会参与其中,只是母亲主修和面,父亲主修洗菜剁馅,我成了当真的主力,兼以在父亲择韭菜后,把有些没有摘干净的黄叶子偷偷去掉……
因为有父亲母亲的参与,好像就保留了某种无可替代的成分,经过老人的手,那种随着时光累积下来的暖意和恩宠,还在丰富着我的生命。
而且每当我心灰意冷的时候,一点一点地包饺子,不忽视每一个细节,都让我确认自己依然有踏踏实实生活的勇气和耐心。
饺子,过去于我,是朴素的、庸常的;现在,这种记忆与现实绵缠在一起的种种满足与珍重,于我,更是奢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