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在现实的湍流中总渴望那么一丝守序的平静,渴望着早餐摊的热气再悠长一些……
■ 王宁泊
自从进入大学校园,我开始有意注意自己的着装,尝试着寻找自己的穿衣风格。凭借着各种时尚类杂志与公众号的指点,我把从日系、韩系到潮流、运动这些常见的风格差不多使了个遍,但始终没有找到有哪一种令我满意。大概在两三年前吧,逛商场的时候,妈妈给我买了一件海军蓝的亚麻西装上衣,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绅装,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我们在意自己的着装,因为着装在当下已经不仅仅是衣服本身这么简单,着装是一种符号,是一个标签,是我们试图在陌生人心中投射下的最初印象。寻找一种自己的着装风格,就是希望通过着装,把我们渴望的性格与气质外在地表现出来。绅装的样式、面料、配饰乃至颜色,笔直的肩线与裤脚,这种种元素无一不在编织着一种井然的秩序感。我喜爱绅装,就是因为我喜爱绅装所展现出来的一丝不苟。
秩序并不意味着僵化与一成不变,相反,秩序在我的心中是一种灵动的、浪漫的存在,就像导演韦斯·安德森的电影所展现的那样。最早接触到这位导演的电影是《月升王国》,电影的情节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可是其中超凡绝伦的色调与和谐的色彩搭配始终印刻在我的脑海。而在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中,导演对色彩与画面结构的运用更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画面中常常出现大量樱粉、鹅黄、雪白、米灰、天蓝这样明亮的颜色,但是丝毫没有给人一种艳丽的冲击感,而是通过建筑物、景观的对称将这些欢快的颜色稳定在一种井然有序的结构之内,使得画面看上去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荧幕外的观众仿佛在欣赏中世纪的油画,导演用他画家般敏锐的色彩感,为我们创造了一幅120余分钟“流动的色彩盛宴”。
色彩的绝妙搭配只是《布达佩斯大饭店》的优雅外壳,电影所讲述的故事本身,也宛如一首献给传统欧洲文明与秩序的哀婉情歌。影片中的主人公,就是布达佩斯大饭店的大堂经理古斯塔夫先生,可以说即为一种绅士秩序的最佳写照。他的生活精致且一丝不苟:衣着永远得体并且整洁,即使身陷囹圄也不忘喷一款名为“羽之味”的香水,还有他对于红酒挑剔的品位以及对艺术的热忱,种种外在的迹象像是一张张拼图,为我们拼凑出一个精致、高雅、对自身要求严格的贵族形象。但古斯塔夫先生并不止步于这些形式上的高雅,外在的种种表现不过是其灵魂折射出的一丝微光。在平时,他尊敬并追求美,对每一个女士都发自内心的珍爱,像一个骑士一般保护她们;当他被人陷害身陷牢狱时,也不愿说出与自己共度良宵的女士作为不在场证明;在监狱中和共处一室的囚犯也相敬如宾,每天早餐还会为他们布道;在火车上,为了维护自己的门童,他敢于和纳粹士兵对峙。即使面对追杀自己的杀手,他也始终保持着一份尊严,不愿在对方身处险境时落井下石。
古斯塔夫先生不是一个人,而是属于那个时代的一群人的写照。影片试图表现,在那个时代的人们愿意以绅士自居,愿意用一套绅士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不管是从外在的形象还是从内里的品质与精神。那个时代的人们愿意相信理性的力量,相信人性中善的微光,相信人道主义与对生命的关怀;那个时代的人们愿意用规则来约束自己,克制自己心中涌动的欲望,用温和的方式表达不满,愿意遵守那一套约定俗成的秩序,愿意在秩序中让自己更加体面;那个时代的人们即使在野蛮如屠宰场般的战场,也试图保存下一丝人性的曙光,他们懂得什么叫作“敬畏”,什么叫作“文明”,懂得那是我们仅有的谦卑和温和……
可是,在通过边境线的列车上,古斯塔夫先生仍然用他温和而礼貌的方式为自己的门童争取权利。当试图证明他的门童不是非法移民时,古斯塔夫先生被纳粹士兵粗暴地从车厢里拖出来,扔在雪地上。士兵举枪对准古斯塔夫先生整洁的头发,用一颗子弹,击碎那个绅士的时代,击碎尚有一丝秩序存留的时代。人类文明中炽热的光辉、礼貌、善良、尊重,与炽热的鲜血一道,冷却在茫茫的雪原上。时代的列车,喷着黑烟,继续前进,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本雅明于1940年9月在西班牙自杀,茨威格于1942年2月在巴西自杀……这样的名单还有很多。当人类群星一颗颗从天际滑落,消逝于无声的黑暗,有几个人还能想起那并不遥远的,群星璀璨的时代?
我到日本东京旅游的时候,曾站在涩谷的十字路口,无神地望着四面八方翻滚的人流。我不敢往前迈一步,因为我担心一旦进入汹涌的人群,我将被裹挟着不知到什么地方。我的每一个感官仿佛都被放大,街道上来往的车辆、大厦上疯狂闪烁的霓虹灯与电子广告牌、还有站在街道两旁招徕客人的服务员以及从身边闪过的、一张张模糊的面孔,这一切都在刺激着我的神经。整个世界都在飞快地运转,而我只想让自己从街道的缝隙间,缓慢地沉落下去,沉落到一个不那么嘈杂、不那么纷乱的平静湖面。
木心有一首诗《从前慢》,常常被人们提起。因为我们生活在现实的湍流中渴望那么一丝守序的平静,渴望着早餐摊的热气再悠长一些,渴望着日色变得再慢一些,渴望车、马、邮件、行人走得慢一点,渴望让自己的眼球、头脑有时间休息休息,渴望每个人于他人能多一点温和、与自身多一点克制,渴望云雀能一叫便是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