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像小伙伴那样期盼过年,但是,我喜欢中秋。对于我而言,秋天来临的时候,爷爷就要来了。
■ 毛庆明
父亲早逝,我的童年是灰色的。
那是个缺衣少食的年代,而大部分家庭主妇,通过精打细算,总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尤其是过年,平时再苦的家庭,也会置办一些花生年糕糖,为孩子扯布做一身新衣。而我们家过年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最奢侈的就是,在年三十的时候,去街口24小时营业的老字号月伴堂称一斤黑黑的硬糖。
那时候我已经上小学,同学们过年都喜欢结伴串门,去东家吃几块花生芝麻糖,再去西家抓一把瓜子或者开花蚕豆。每每这个时候,我总是万般推脱,借故有事提前逃之夭夭。因为我知道家里没有可以招待小伙伴的零食。
这事在我心里产生的阴影面积很大。成年以后的我,是个内向羞涩的人,特别不善于和人交往。应该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我不像小伙伴那样期盼过年。但是,我喜欢中秋。中秋是中国人仅次于春节的阖家团圆的节日。春华秋实,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北方高粱红了,南方稻穗金黄。大江南北,瓜果飘香。丰收带给劳动者以喜悦。
对于我而言,秋天来临的时候,爷爷就要来了。爷爷独自住在金寨老家。母亲曾多次邀请他到城里和我们同住,爷爷不肯。老家在大山里,没什么田地,但是有20棵板栗树。爷爷有手艺,平时以修伞为生。每到秋天,板栗成熟炸开,爷爷收了板栗以后,会精心挑选一包粒大饱满的。然后背上粗布褡裢,褡裢一头是修伞工具,另一头是那包色泽光亮的板栗,逢山过路,遇水搭桥。生意好就走慢一点,没生意就匆匆赶路,总能赶在中秋节前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
我不太喜欢爷爷。爷爷重男轻女,对我们这些丫头片子都不拿正眼瞧。我对爷爷的期盼完全就是因为那一袋板栗。老家的板栗品质很好。生吃和水果一般脆嫩;煮熟以后,果肉呈金黄色,咬一口,香、甜、粉、糯,根本停不下来。
爷爷到来以后,母亲会尽力改善伙食。但是计划经济年代,肉是凭票供应的。没有办法,母亲会在领我去江边洗衣的时候,顺便买一些刚起水的长江杂鱼。
在安庆港的八号码头,堤坝是用一块块不规则的青石或者麻石加水泥勾砌成的,俗称鱼鳞坡。临江而居的我们,都爱去江边洗衣。夕阳西下,晚霞映红了半边天,鱼鳞坡上捣衣声此起彼伏,合成一曲生活欢歌。间或江面上有轮船突突开过,汽轮机划开水面,推出的波浪一波波地涌向岸边,洗衣的姑娘嫂子纷纷起身尖叫避让,浪涌过后,姑娘们指着来不及避让被打湿了衣裤的那一个笑弯了腰。
八号码头的西边堤坝上,长年有一对母子张网捕鱼。那可是个力气活。四根碗口粗的竹竿,一头捆在一起,用粗粗的麻绳拉住,另一头张开,撑开一张大网。母子通力将渔网缓缓放下,等待片刻之后,又通力将渔网缓缓拉起。基本上网网都有收获,打上来的鱼,立刻被早就守在旁边的人买走,母子俩卖鱼不论品种、不论斤两,论“网”,打上来一网,母亲看看大约有什么品种、有多少,一口价。但是无论每天收获多少,母子俩总要留下两条好的带回家,后来听人说,孩子的父亲身患重病,母子俩捕鱼挣钱为的是给孩子父亲治病,每天留两条好鱼,也是为孩子的父亲补身子。
我每次帮母亲用棒槌捶好衣服后,就坐在一边看着母子打渔发呆。母亲大约不到四十,身体因常年的体力劳动变得很粗壮;孩子大约十二三岁,又矮又瘦,但十分卖力地为母亲减轻负担。当他们起网的时候,夕阳映衬着他们的剪影,鱼儿在网中跳跃,闪着粼粼波光,画面好美。
母亲洗完了衣服,把装衣服的竹篮交给我,起身走向那对打鱼的母子,走进那幅剪影画中,少顷,母亲提着小半网兜活蹦乱跳的鲜鱼回来,我满含期待迎上母亲,一起往家中走去。
买回的鲜鱼,都是简单煮一煮就吃,吃的都是最本真的味道。这时候的爷爷,坐在小竹椅上,深吸一口旱烟,接过母亲递过去的小酒盅,开始心满意足地吹嘘起自己的修伞技术。
爷爷越来越老,他走不出大山了。但是,每年秋天,我们都会收到一个邮包,一个旧的白色老布袋子,里面是爷爷精挑细选的板栗。
终于有一年临近中秋,我们接到了老家的电报。90岁的爷爷因肠胃炎引发腹泻脱水,去世了。
那一年我接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送走了爷爷,我背着行囊去了天津求学。那时候京津一带最有名的是良乡栗子,每到中秋,满街都是糖炒栗子的香味,但,那不是家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