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想起了法国电影《弗兰兹》

《弗兰兹》不长，就此告别了观众。当影片创作者的姓名缓缓升起时，一个念头在我心里油然而生：是时候再看一遍欧容的《弗兰兹》了。

■ 吴玫

法国导演弗朗索瓦·欧容，完成于2016年的翻拍电影《弗兰兹》，结束在影片的女主角安娜坐在巴黎卢浮宫展厅里的一条长凳上。彼时，德国姑娘正凝望着法国印象派画家马奈的画作《自杀》。马奈的这幅《自杀》，一点儿都没有他更为著名的作品《草地上的午餐》的气象。《草地上的午餐》，马奈让阳光透过树丛，照射在坐在草地上午餐的男女模特儿身上，从而使得画面暖意十足。而《自杀》呢？白衣灰裤的男子躺在杂乱的床上，右手握着的枪和胸口的血迹呼应了这幅作品的题名。

如此阴冷、残酷的画面，却让看画的安娜脸上露出了我觉得只有面对《草地上的午餐》时才会出现的表情：恬淡、释怀。更让电影观众陷于一时迷惑的是，此时电影画面是彩色的。

因《八美图》享誉世界影坛的欧容，总喜欢在作品中通过电影手段呈现自己的思想火花。所以，一部《弗兰兹》忽而黑白忽而彩色，欧容的影迷知道那不是导演在故弄玄虚。最浅表的解释是，当《弗兰兹》被阴郁的情绪所笼罩时画面是黑白的；反之，则是彩色的。

问题来了。当安娜再次面对马奈的《自杀》时，与阿德里安之间隐隐绰绰的感情已随阿德里安的婚期将近而化为泡沫，说是来弗兰兹最喜欢的城市巴黎寻找慰藉，其实是要来求证阿德里安对自己情感的成色，此时特意再次走进卢浮宫面对《自杀》，安娜的表情怎么能豁然开朗？欧容怎么允许此时的画面是彩色的？

得从头说起。

安娜是弗兰兹的未婚妻。假如不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安娜与弗兰兹的婚礼大概已经举行过了。但是，战争不由升斗小民的意志爆发了。大战临头，弗兰兹的父辈们认定，男儿就应该奔赴战场随时准备为国捐躯，所以，弗兰兹的父亲、医生汉斯不由分说地将他送上了前线。没能回家的弗兰兹在家乡的墓地只是空穴，他永远地留在了法国。

弗兰兹留给年迈的父母的，是无尽的思念。也许，总有一天安娜会答应某个追求者嫁作他人妇，但眼下，她只求陪着弗兰兹的父母平安度日，以帮助一对善良的老人度过劫波。

安娜怎么会料到会在弗兰兹那只有鲜花的墓冢旁遇见阿德里安！

起先，我们跟安娜和弗兰兹的父母一样相信，这个法国小伙子在战场上邂逅弗兰兹后惺惺相惜成了一起拉小提琴一起读诗一起去卢浮宫欣赏名画的好友。如若阿德里安的告白属实，会弹钢琴、喜欢魏尔伦诗歌的安娜，在同样喜欢诗歌的弗兰兹魂归大地后与弗兰兹在战场上结识的好友走到一起，也是一个不错的故事。

然而，阿德里安撒谎了。与弗兰兹见过唯一一面的阿德里安，与弗兰兹蓦然面对的刹那便惊慌失措地抬起枪口对准了弗兰兹。枪响之后没有赢家，弗兰兹死了，阿德里安则被愧怍纠缠得坐立不安，这个生性脆弱的法国富家子弟，只好特意找到弗兰兹的家乡以求解脱。

什么叫脆弱？就是从巴黎来德国小镇的一路上鼓足了勇气要对弗兰兹的家人说出真相的阿德里安，见到安娜和汉斯夫妇时，却只敢以谎言相告；什么叫脆弱？明明看到安娜和汉斯夫妇在自己的谎言中已经选择了接受所谓的事实，阿德里安却扛不起沉重的真相还是将实情告诉了安娜。

也就是说，在弗兰兹父母家里架起弗兰兹的小提琴演奏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的阿德里安，是杀害弗兰兹的凶手？已经渐渐归于平静的安娜，心中又起波澜——没有想到喜欢里尔克诗歌的法国人，是枪杀自己未婚夫的凶手，这叫安娜情何以堪？

下意识地向弗兰兹的父母隐瞒了真相后，安娜去了教堂。“说出真相后会得到什么结果呢？”安娜把弗兰兹死之真相压在了心底。然而，一个刚刚失去爱人的弱女子，凭什么就能扛起真相的重压呢？被真相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安娜，想到了自杀。如若不是追求者施救，《弗兰兹》就没法有这样的结尾：祝福过即将新婚的阿德里安后回到巴黎，安娜再度走进卢浮宫面对《自杀》。随着画面由黑白转为彩色，安娜的神情越来越淡定和镇定。

从投湖自杀到面对马奈的《自杀》能够释怀，欧容都让德国姑娘安娜经历了什么？

按照约定写给阿德里安的信被退回后，在不明真相的汉斯夫妇催促下，安娜离开小镇去巴黎，她要去看看弗兰兹生前给她的信里念叨过的巴黎，她更要找到阿德里安以试探一下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分量。

从德国去往巴黎的火车，在进入法国的那一刻起，安娜就感知到了战争虽已偃旗息鼓但阴影犹在的氛围。列车员问：“德国人吗？去法国干什么？”言下之意，安娜岂能不懂！一个敌国的女孩，跑来我们法国干什么？这种敌意，在巴黎的一家小酒馆里，安娜感受得更直接更强烈：端坐在小酒馆的安娜，正环顾四周体验巴黎风情呢，看见几位法国军人进来后，顿时，小酒馆里的喧闹变了调子，只见一个法国男人“嚯”地起身，大声说了一段颂扬法国军人在战争中表现的话语后，男人开始高歌《马赛曲》，三两个法国人跟着唱了起来，十来个法国人跟着唱了起来，一屋子的法国人跟着唱了起来……《马赛曲》中，安娜不无尴尬地离开了。

她一定想起了弗兰兹的父亲汉斯在德国小镇酒馆里说的那番话，“是谁送他们上的战场？是谁提供的枪弹和刺刀？是我们，他们的父亲。不管是我们这一方还是法国那一方，我们都应该负责任。当我们杀害成千上万敌方的儿子时，我们喝啤酒庆祝我们儿子的胜利。当我们的儿子被他们杀害后，他们喝酒庆祝。我们都是为孩子们的死亡举杯庆祝的父亲。”

她当然也想起了阿德里安初登汉斯夫妇家门时汉斯的态度。战争，让原本和睦相处的两国人民变成了势不两立的敌人。但只要巴黎有阿德里安，安娜觉得，法国就会像她和汉斯夫妇宽容阿德里安一样包容她，再说，她已经打算像汉斯夫妇希望的那样，像爱弗兰兹那样爱阿德里安。

安娜怎么会想到，费尽周折找到阿德里安时，却是阿德里安婚礼将近时。原来以为可以有一个人陪伴自己去看马奈的画，到头来面对《自杀》的还是自己一个人。银幕外的观众已经替安娜黯然神伤，可是，银幕上的安娜，面容却随画面色彩的变化由疑虑变得越来越沉静似水。

提琴幽咽奏秋声/凄凄切切万种情。/惊钟捣心面如灰/往事难忘泪双垂。/秋风起兮心儿碎/魂寂寞兮知有谁?/徘徊终日难定栖/落叶飘零东复西！

默念着弗兰兹生前最喜欢的魏尔伦的《秋歌》，坐在《自杀》前的安娜，决定从魏尔伦的《秋歌》里走出来。她相信，巴黎会像她和汉斯夫妇对待阿德里安一样善意地对待她这个打算在巴黎生活下去的德国姑娘。

《弗兰兹》不长，就此告别了观众。当影片创作者的姓名缓缓升起时，一个念头在我心里油然而生：是时候再看一遍欧容的《弗兰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