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金黄色的补丁

想画一幅画送给我的老师，像凡·高的《向日葵》那样，以熊熊火焰般的浓烈色块和炽烈情感，但画面并非金黄色的花朵，而是一块金黄色的补丁。

我相信她看得懂。她曾在我的心灵缝上了一块补丁。在我们这个世界上，还真的需要有这样的补丁，需要补丁上仁慈高贵的捏针线的手。

■ 文文

父母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将我们养大，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恩人。而老师是没有血缘的恩人，尤其是初涉人世时。

我初入的校门，周遭是农田的气息。有禾苗的清香，泥水的土腥，还有农人施肥后的味道。农家的孩子，大多都脏兮兮的，很少刷牙。当然也不可能有人接送，都是自己出门，自己归家。身上的衣服，一般都是大哥穿了二哥穿，有点像接力棒般一个个往后传，自然也就是补丁叠补丁，名副其实的百衲衣。穿带补丁的衣服，在那个年代极为正常。补丁现在是完全退出了舞台，举目几乎看不到了，就像现在的电子文档，即便增删修改，缝缝补补，也看不到修改过程中那种“补丁”的感觉。是泰戈尔优美名句中的飞鸟，空中不留痕迹，但它真的曾经划着弧线飞过。这个补丁有着意味深长的象征意味。

我忽然脑洞大开，妙想突至，我本人似乎就是那个时代的一块补丁。

……

当年读小学，我就遇到过这样的老师：

课堂上，同学举手回答问题，我也跟着举手，但讲台上的那个老师看都不看我。哪怕全班只有我一人举手，也不给我表现的机会，会变换一种方式让别的人举手。于是，当这个老师在讲台上时，我就不再举手。他还会骂我是“地主儿”，不过，我也不太记恨于他，只是在心中辩解：用词不当吧，至多是地主孙！

所以，当另一个人做了我的老师，在大队小学的课堂上点着我的学名叫我回答问题，并微笑着表扬我时，我的内心是多么的欣喜，我感觉自己这块风中飘飞的破布头，终于是被缝在了衣服的破洞中，贫困是事实，但“笑破不笑补”，补缀是贫瘠岁月中的尊严呵护，那也是一种和谐之美啊。

她叫叶凤英，是我读小学时的数学老师。我家姊妹五个，都依次做过她的学生。她那时还是民办教师，农忙时，学校放假，她还要回到生产队干农活。她有一女二子，也是我们的同学。她的两个儿子在同学中非常有威慑力，也有号召力，但在他们的母亲面前，狮子立马变成了绵羊，非常的温顺。

对于叶老师，终生难忘的是我小学毕业那年。因为家庭成分的问题，姐姐小学四年级就不再上学了。我多读了一年，好像也难免要步姐姐的后尘。我记得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我撑一把竹骨的旧油布伞，硬要赶去那所初中参加入学考试。经过大队小学时，碰到了叶老师。她没有劝阻我的大胆，而是重复着叫了我两声学名，说，“这个世界，最终能帮助你的，只能是你自己本人！”

如今想，她那句话的意思就是今天语汇中的自强不息吧。我当时和许多年之后，都没有想到这个词，我记得自己好像是仰望天上的飞雪感叹过的。感叹什么呢？是感叹女娲炼五彩石补天？那炼就的五彩石不也就是一块补丁吗？

一晃，40多年过去了，恩师叶凤英也从小学校长的位置退休多年，还在帮助她的企业家女儿女婿做财务。但是，她还在关注我。她不但收集了我十多部各类出版物，我在报刊上发表的零碎文章，她也一一收集保存。这也使得我不敢偷懒，一如当年，该写的作业，一定要按时按量完成。

如今突然想到她，想到自己的当年，如果没有她叶老师的公平待我，我也许就是一个破罐子破摔的孩子，破洞不补只会越破越大，后来的心灵发展史上会不会埋下仇视的种子，我真的不敢想象。起码，她在我的心灵缝上了一块补丁，让仇视的苗枯萎而渐渐至死，而感恩的苗，越长越大，此消彼长，她让我得以心智健全。蚁穴与溃坝的道理都耳熟能详，其实每个人的身上，也都有这样那样的蚁穴和堤坝。她用她一个温暖的眼神，使这个世界多了一棵感恩的幼苗。

前两年，江苏省评选媒体中的全民阅读好记者，网上投票，她成了最起劲的帮我拉票人。直至投票截止，我得票量独占鳌头。人民日报社《新闻战线》的执行主编冷梅老师也投过我一票，但最终结果还是令其感觉意外，她在我们的微信群里说，一个地市报记者的得票量能远超省报，这多少有些逆天吧！

我知道，这其中一定有叶老师的帮助。

我一个当年的同学也告诉我，他去叶老师女儿的厂里办业务，叶老师让他先投我一票再说。由于操作很烦琐，叶老师干脆将他的手机拿过去，熟门熟路操作了一票。随后，让他司机也将手机上交，再投一票。他说他当时就笑着对叶老师说：“老师啊，你这是布置作业学生不会做，你干脆代替做了作业啊。”叶老师笑着应：“很形象的比喻嘛，谁让我的老学生是这么笨的呢！”

当年的同学转而笑问我：你看你看，你何德何能啊！

昨天的黄口小儿今天也成了白头翁。于是，我就想画一幅画送给我的老师，像凡·高的《向日葵》那样，以熊熊火焰般的浓烈色块和炽烈情感，但画面并非金黄色的花朵，而是一块金黄色的补丁。画中补丁的质地色素与衣服有差异，四周有密密的针脚，还有凹凸可辨的阴影。不敢企望画有多深的含义，只是作为生命个体的感悟，我相信她看得懂。在我们这个世界上，还真的需要有这样的补丁，需要补丁上仁慈高贵的捏针线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