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多少年,才让我与你猝然相遇?我不在,你在;你还在,我或不在。我心中暗念。期盼遇见在洪荒里等着我的寿石。
■ 刘诚龙
于千万年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我不知道张爱玲没早一步也没晚一步遇到的是谁,但我遇见的是一块石头。
好多次去清水村,入宝山而空返,至多装一瓶山泉水。那水有神泉之誉,誉为不老泉,不喝此水活到77;喝了这水活到107。10多年前吧,央视的一个摄制组来到这个大山深处的山村,发现长寿老人特别多,70岁是小弟弟,80岁只是老哥哥,90岁的奶奶还不能叫老,100多岁的才算真正的长者。
我是第N次来清水村了,这个村子茅檐低小,溪边都是青青草。刚进村头我就看到一位老奶奶,坐阶檐端头,背景是古老的土砖房,旁边是小小的柴火灶,老奶奶坐板凳上埋头洗衣,黑白相间的头发齐着耳际。隔一个瓜棚,同行之人中有人持平常音,没有高一调,也没有低一调,喊了一声老奶奶,她那里朗朗应声:哎,你们哪个叽?我老家话,末尾常常带“叽”,就好像北方话常常带“儿”。老话常说,人老了耳朵会聋,这老奶奶却是耳聪目明,再一问,她今年已经104岁了。
清水村是远近闻名的长寿村,长寿之长,有基因之强,然更在于山水之强。一路山景,曲径通幽,沿着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小河,但见两边雄奇俊秀,山色空蒙,树木葱茏,左拐右拐,通过一条鬼斧神工劈过的雷公洞,便豁然开朗,这一片山山环绕的开阔地,就是清水村。村子中央,有一股泉水,终日喷涌着汩汩甘泉,乡亲们称之为长寿水。千里万里寻芳揽胜者,到得村中央,总要带一壶水回,没带壶来的,也要咕噜咕噜装一肚子。
哗啦啦水声清脆,叽喳喳人声鼎沸,同去的红男绿女,雀跃着奔神泉而去,而我,背离了他们,直往山涧里走。若说山脉是一条脉,那么一座山便是其脉串起来的规则不统一的一节念珠,念珠与念珠之间,亦谓山与山之间,会生产一条沟壑,山山生产沟壑,沟壑生产水涧,水涧生产奇石。他们奔寿水而来,我却是奔寿石而去。
要多少年,才让我与你猝然相遇?我不在,你在;你还在,我或不在。我心中暗念。期盼遇见在洪荒里等着我的寿石。
其实,此前我对石头并无所爱。在十多天前,我去了一个叫小河村的地方,离清水村只隔着一山,清水村是一捺,小河村是一撇。那里,树林阴阴,溪流汩汩。有位兄弟行走小河村幽林山涧,跳脚下去,便拣得了一块石头,但见石上一条青,一条黛,一条红,一条白。群山苍苍,云水泱泱,一块石头,便是一脉生万峰的山水清影。抱一块石头置临门窗,便是把大自然放入眼眶。抬一眼,人看见了山,开一门,山看见了人。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相见两不厌,也唯有深山石了吧。
大概,没有一个习文者,心中没有一个山水梦。我也跳下山涧,千寻万觅,却找不到意中石。
书法家马兄,见我郁郁寡欢,便分了他拣的一块石头给我。那石头,也挺有味道,浅白色打底,其间色泽丰富,隐然间有红、黄、紫三种颜色,妙在石头中间蜿蜒一条黛绿;更妙的是,石头之首恰有一节回眸,好像是一个什么字的起首一笔。是什么字呢?我却想不起来。
在清水村,我弃他人而去,奔水涧而来,溯涧而上。水,清凌凌的,别说初夏,便是盛夏,清水村的山涧水也是凉彻骨。见我一个人往深山深处走,书法家罗兄赶来陪我。
沿着山涧,继续踏上寻石之路。香花满径,但我的眼神却在水中。水中各色石头密布,哪是我的那一个?开始,我还穿着鞋子,水中如蛙跳,如雀跃,涧中或有潭,石头布青苔。罗兄说,脱了,把鞋子脱了。多少年,不曾光脚行走大地了,但寻石跟觅爱,是一样的吧,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美石对眼珠?
也不知溯水多久,沟壑之上,全无人烟,只有鸟声啾啾。终于,我寻到了我的石头,背面乌黑,中间稍稍隆起,我拍照给堂客看,问她像什么?她不假思索,说是猪血粑,石色也可餐么?我又拍了内面,但见一条条褐白,骨气肉色,凹凸有节,而脉络之旁,是隐隐黑隐隐白的线条,自然在骨节间,还有些浅浅红的筋络。堂客在百里之外惊叫起来:好像小乌龟啊。放置清涧,周围是水潺潺,罗兄也说,确实好像在那里爬呢。
突然,我想起了小河村找到的那块石头,石头之首那一头,不就是书法字里一个“寿”字一撇吗?寿字石,长寿村,宛如天造地设,大自然居然构建了这样一个神奇之地。
我将石头从清水村请了回来,与小河村那块石头一起放入水缸养着。石头放在干处,像一个呆子少了灵气,再置清水,却顿时觉得钟灵毓秀,灵石复活。可见,天下灵气,都在山水之间。虽然得来不易,但我越看越是欢喜。只想过些日子,把这石头一起送回老家,带给我的母亲,让她也感受下有长寿之名的清水村之山水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