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避三舍看母亲,从旁观者的角度获取一个相对更高点上的俯瞰,那一定也会相对更完整和清晰。从鱼翔鸟鸣中,也能感知触摸自己的前世今生,收获真切的心灵抚慰。
■ 老九
我家厨房的北窗台,最近降临了新风景。在有树有葱蒜的盆栽老风景中,飞来了一只珠颈斑鸠,“咕咕咕”地自言自语,几番考察后,这货大大咧咧于缸中的瓜子黄杨树下,匍匐着耍赖着,安营扎寨下来。都知道“鸠占鹊巢”这个成语,说的就是斑鸠不善筑巢,侵占喜鹊现成的巢穴。这也如水中“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是一样的原理。看来陆地上有懒汉,空中飞的和水里游的生命中,也有同样的货。北窗台上出现的这个事件,能不是新风景吗?
一开始,此鸠有试探之意,红红的小眼睛充满戒备,盯着玻璃内厨房中的人看;但两天下来见主人没有驱赶的意思,它就心安理得了,并且毫不客气地生下一个蛋。过了两天,又生一个蛋,就不管不顾孵开幼雏。一副无师自通的小母亲决绝架势,铁铸一般趴着,根本不理睬隔一层玻璃在厨房做饭菜的主人,携一股君临天下的霸气,自顾自地繁衍生命。
从这帧风景,我想到母亲节期间,各种微信群里铺天盖地的颂母图文。只要有空,我都会一一细读,从中看一位又一位母亲的艰辛慈祥。读这类文章,与读别的文章不一样,完全不会去计较作者的文字水准和布局谋篇章法。一看就入文,自己不知不觉做了俘虏,乖乖成了这支笔下素昧平生的母亲的孩子。常常是看着看着,鼻子阵阵发酸,想到了自己母亲。这就是母亲的魅力或魔力。民间有说法:“儿不嫌娘丑狗不厌家贫。”说的也是这个道理,母亲再不好看,甚至难看,儿子也是不会嫌弃的,她总是儿子一生中最亲最爱的人。尤其是那些痛失母亲者,想到母亲含辛茹苦,受尽各种屈辱养大了自己,却没有享受到自己多少孝顺报答,就孤独远行了,心里这个疼痛啊无以名状,无边无际。
对西方的节日,我不太感兴趣,但这个母亲节例外。地球人都是母亲养育的,都接受过母爱,也都有反哺之心。在这一天里,对于许多丧母之人,最宜一个人安安静静待着,想自己的母亲,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牵着母亲的手,怯生生看世界。有时一声叹息之下,还能抽身出来,局外人一样打量这个世界中的亲情,不觉将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的自己小小肉身,一把拎起,歪头打量,指点:你个没用的东西,养育之恩都没能报,有何面目立世!于是,双手捂面,半晌后,抹去掌上湿热,心境会如水般澄明。
本来,我决定这个日子不写一字,只看他人写母亲的文章来过母亲节。但是,当我看到有人在群里转发一篇写父亲的文章,并说,都写母亲,父亲吃醋了,要安抚一下,我就感觉此举纯属多余。父亲难道不是由母亲所养吗?感恩母亲,又会有哪个母亲所养的父亲会失落呢?
于是,我想到了我的父亲,想到我父亲的母亲,她是我的祖母。
写祖母的文章,中国的读书人都知道西晋时代有一个叫李密的人,写有一篇《陈情表》。当年课堂上,老师讲解“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时,我不禁当场失声恸哭,使得老师停止讲课,并以此发挥讲述课文。原因是我与祖母之情,比李密更甚。当年,无路中的抉择,祖母将我从江西的大山坳中,领回举目无亲的故乡,从此祖孙相依为命。其时,我六个月,祖母四十七岁。祖母裹过足,三十七岁守寡,拉扯大三儿一女。十年后,在异地,病重中看到了她的长孙,病居然奇迹般不治而愈。她毅然决然,靠她白日挣微薄得不足以养活她自己的工分和夜晚纺线及手工裁缝活,养活尿布未除的我。从我有记忆始,她就是我最亲的亲人。养育一个半岁大的孩子,她只能靠隔夜浸泡的一撮米,用擀面杖头在碗底细细挤压,再磨墨一样磨成米浆,加热熬成糊,延续我断奶的小命。
13年后,祖母万般不舍地撇下我远行,让我这粒孤单的米,浸泡在无边的思念中。我想尽各种方法缅怀她,包括在她的忌日里着黑衣烧纸以及素食绝食来减轻心中的悲苦,但总是收效甚微,近乎于无。各种各样的想象中,也异想天开地猜度,也许奶奶当年的毅然决然,是权当重新做一回母亲?就像她头一回做母亲一样,将她的长孙当作长子来养。一个女人,哪怕是高龄女人,当母爱之魂再度附体,她就会不管不顾,勇气倍增,自信爆棚。她能重回年轻态,看得见希望的彼岸,苦海中奋力泅渡。我在好长时间里,都感觉着我的这份猜度不无道理。
还是在我年过五十之后,一个意外的发现,又打开了祖母生命的一面窗户,发现另有重要情节。原来,她的命运更曲折艰辛。
我祖母的生父是从异乡过继而来,为一个没有子嗣的人家延续香火。他生有两个女儿,那个与他没有血缘的母亲给两个孙女取名,一名当孙,一名望孙。大孙女当作孙子看待,二孙女寄托期盼和希望。但随着我祖母的生父生母早早离世,她的祖母哭瞎了双眼,她与妹妹,就完全由这个双目失明的祖母来抚养。这个看不见世界的倔强祖母,将全部的爱都给了两个孙女,将其纺线的绝活发挥到极致。看不见世界的黑白了,嗡嗡的纺车声也就不分昼夜,响彻小村的天空。像武侠小说中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剑客,诉说心中的不甘和抗争。她心中与现实中,均裹拥无敌的母爱盔甲,带着两个幼小的生命,狭路奔突,搏命求生。
可怜小当孙,搂着更幼小的妹妹望孙,清澈的目光看着“刑天舞干戚”一般昼夜纺线的祖母,这该在她心中埋下永远不可能被拔除的顽强之根。她羡慕周围孩子都有的母亲吗?她惧怕失去祖母吗?
……
我幼时看见过我的祖母纺线。但见她右手摇纺车,左手捏棉条,嗡嗡声中,棉条如吐丝不断的白蚕。一根棉条用完,再续一根,那若有若无的细线,不绝如缕,让人遐想。我感觉她也能闭目纺线,她控制棉条的手指,就像辨析阅读盲文,辨析阅读人世间的诸多情和爱,也说尽心中无限事。
若干年后,当她从江西大山坳中听到一声婴啼,便固执地认定这毫无含义的人声是喊“奶奶”,一恍惚,也许她耳畔就有那无底深夜中的嗡嗡纺车声吧?
退避三舍看母亲,从旁观者的角度获取一个相对更高点上的俯瞰,那一定也会相对更完整和清晰。从鱼翔鸟鸣中,也能感知触摸自己的前世今生,收获真切的心灵抚慰。
于是乎,从窗台上的“咕咕咕”鸠鸣中,我仿佛也听到了遥远的纺车嗡嗡声。
写《百年孤独》的马尔克斯说过一句话:“ 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记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铭记的。”这话让我咀嚼再三。自己的许多遭遇,往往不是自己所能决定和选择的,但不能忽略的是,这些于己非常重要的事我们能否记住,并在铭记的过程中,让其丰富自己的生命。
窗台上斑鸠的风景,让我看到了景中和景外的母爱。
面窗台肃立,我目送无言的感激和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