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听他们回忆少年初遇时的种种,恍然觉得,生活便是由种种好的坏的交织在一起拧出来的,倘若单独拎出一种来审视,便显得肤浅了。
■ 杜华辉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疑惑,我的父母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或者说,在他们这代人当中,有多少对夫妻是因为爱情而结合的。或许,有人会觉得我的心理活动略显刻薄。终归,多么惊天动地的爱情都会趋向居家过日子的平淡。只是,在很多个难眠的夜晚,我都会想起我的父母,以及认识的所有父辈,从他们的言行举止中去分辨爱情与生活的契合与差异。也许,当他们还是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对爱情以及今后的生活有过无数美妙的幻想和盘算。但随着岁月的变迁,那始于同一源头的支流经过各自的山川峡谷与春秋冬夏,在相同的地点重新汇聚。不管在人生的旅途中经历了什么,他们的答案是那么相似,让人疑心他们是提前商量好的。
或许,人生只是开始于一个愿景,而终结于淡然的妥协。
我的父亲母亲订婚时,母亲才14岁,父亲18岁。20世纪70年代的农村,人们还在温饱线上挣扎,一直到我出生后的20世纪80年代,人们还都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吃着黑面馒头。白面馒头被收起来,只能在春节这样的大日子里浅尝辄止。或者被束之高阁,成为一家人日常劳动中的奖励品。那时候,经历过饥荒岁月的母亲都一样,希望给自己的孩子找个好婆家,至少这一生能衣食无忧。
我爷爷是画匠,农村人结婚时需要漆画手工打造的纯木家具,去世后需要彩绘油漆棺椁。婚丧嫁娶这样的大事,必然是倾尽十几年的积蓄去做,因此,我们家的日子在当时算是比较好的。更巧的是,我父亲的姨妈家就在我外婆家隔壁,逢年过节走亲戚,我父亲去他姨妈家,在门前玩耍的时候是和我母亲见过的。至于他们之间有没有说过话,就不得而知了。一个夏天的午后,我外婆和我父亲的姨妈两个老人闲来无事坐在门前的树下做针线活儿,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一边闲话家常。不知怎么说起来,就促成了他们这段姻缘。
婚事说定之后,便结成了亲家。我母亲当时还在读书,我父亲已经辍学,跟着我爷爷学起了漆画的手艺。闲暇时,我父亲会带着他的小伙伴儿去我妈放学的路上去等她。学校放学的铃声响起,孩子们像麻雀一样飞出校园,散入田野间的小路上。三三两两走在一起,女孩们穿着打满补丁的碎花衣服,一边走一边说着课堂上的趣事。我父亲和他的小伙伴们藏在庄稼地里,等到我母亲和她的小伙伴走过时,他们从田野里冲出来,跟在她们后面。我父亲的小伙伴们窃窃私语,问我父亲,哪个是你媳妇儿。我父亲就用手指给他们。这时旁边的小伙伴就喊起来:“那谁谁的媳妇儿,等一等……”我母亲和她的小伙伴听见喊声,吓得头也不敢回,脚下加快了步伐。
女孩子们像小鸟一样轻快地穿过油菜花盛开的田野,男孩们在后面起哄叫喊。女孩们虽然害羞,但还是想看看,与自己小伙伴定亲的男孩到底长什么样儿,于是在窃窃私语的瞬间低头顺眼,用眼角的余光向后瞟一下。男孩们发现被偷看,愈发显得兴高采烈。
我小时候,一家人熄灯之后的夜晚,我父亲说起他去我母亲学校门口蹲守的事情,总是滔滔不绝。在我们兄妹三人的嘲笑声里,我母亲也害羞地用被子把头蒙起来。
那时候的风俗习惯是,定亲之后男方每年四季都要去给女方送衣物和钱。礼物是固定的,但究竟每次给多少钱,就没有人清楚了。但是,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在农村人的婚嫁习俗中,几乎每家人都会因为彩礼和礼物而发生龃龉。我外婆家有四个孩子,我的两个舅舅都还年幼,收入微薄。因此便在礼品钱财上格外计较。给女儿早早定了婆家,便是想用彩礼和每年探望时给的钱来贴补家用。为了这些闹过不少矛盾。只记得小时候听我父亲说,倘若哪次给的钱少了,他们就不让我父亲见我母亲。若是给的钱还满意,才让一对年轻人在饭后单独说说话。
按照我的推算,我父母应该是1981年农历正月结婚的。婚后第二年便有了我。我母亲说,我出生那天,她和我父亲去镇上的医院检查。医生说,别急,还有一个月才生呢。回家路上,我母亲就开始肚子疼。我父亲让路过的村里人给家里捎话,用架子车来接我母亲。那人告诉我父亲,旁边村子有个接生婆,可以叫来看看。我父亲听了,便去喊了接生婆来看我母亲。接生婆看了我母亲后说,“你们年轻人胆子真大,你媳妇儿今天就要生了,你们还敢去逛街,现在赶紧往回走。”
秋雨说来就来,瓢泼大雨让乡村的土路变得泥泞难行。路上遇见我叔父拉着架子车来接,这才将我母亲安全送回家。
夜幕低垂的黄昏,尚未足月的我出生了,成为这个家里的长子嫡孙。我母亲说,我弟弟妹妹出生的时候,她都没怎么坐过月子,也没人管过她。唯独生我的时候,坐月子那段时间,都是我奶奶给她做的饭。我父亲是个要强的人,作为他的第一个孩子,他想把我的满月做得风光体面。提前几天,他就去山里给人们油漆家具或者彩绘棺木。赶在我满月的前一天,他让同村的人捎回了180多块钱。家里请了厨子来做饭,给我过了一个体面的满月。
在历史长河中,大部分离异的中国家庭并非因为夫妻之间自身的矛盾而闹到形同陌路,最终分道扬镳。中国传统家庭里绝大部分矛盾来源于父系和母族之间的矛盾。他们之间的矛盾引发的事端,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及青春期。
最开始很痛苦,希望他们不要吵架,到最后的冷漠,只想逃离。
那时候我简单地认为,既然没有爱情,何苦硬绑在一起,彼此都受罪,不如一拍两散各自轻松。然而很多年后,当他们一边吵吵闹闹,一边携手抵御生活的坎坷、命运的波折,夫唱妇随到两鬓斑白的时候,我又否定了这种包办婚姻完全没有爱情的想法。有时候,听他们回忆少年初遇时的种种,恍然觉得,生活便是由种种好的坏的交织在一起拧出来的,倘若单独拎出一种来审视,便显得肤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