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向前,一切都在变,有关节日的种种仪式和内容也在不停地变,“总把新桃换旧符”,古来如此,只有聚与情亘古不变,所以,以聚传情也算是致敬传统了。
■ 简云
春节,这个国人隆重其事的节日,我却向来敷衍。自从30多年前离开家乡来到北京,过年大多只做三件事:除夕准备一顿大餐,给儿子发个红包,初一给父母打电话拜年。这老三样自从儿子工作后,又减去了一样,无须再发红包,于是,与传统仪式能沾上边的过年内容更加寥寥无几。
虽然年过得如此简单,倒也并不寂寞。七天长假中,总有几次聚会,三五朋友、七八同学,还有几个旧同事,几瓶红酒一壶茶,海阔天空,胡言乱语,往昔与今朝一锅烩,谈笑之间,年竟飞逝而去。所以,我过年的主题其实是一个字:“聚”。
当然,偶尔也会回杭州老家过个年。其实杭州基本是年年回,但因为离乡日久,被北方暖气娇宠惯了的身体早已不习惯江南家中的阴冷,加之父母对过年团圆这事并不执着,所以总是挑春暖花开或秋意浓重的时候回家,一家团聚之时,还能顺带看看美景。不过,因为总是缺席杭州的冬天,同学群里晒梅花、晒西湖雪景,家族群里晒团年照,也会撩起我回乡过年的欲望,于是,去年春节,带着一点憧憬,一丝怀旧,终于鼓起勇气回家了。
梅花看了个够,雪景却无缘。除此,在杭州过年和在北京过年,主题并无不同,依然是一个“聚”字,只是聚的人不同,聚的地点也不同。在京过年只能和朋友、同学聚,而且常常是在家里,菜可以不讲究,要的是可以闲聊一整天的惬意;在杭州却是家庭聚,家族聚,同学聚,朋友聚,几乎每天都在聚会中,不是吃餐馆,就是泡茶馆,谁家都没去。
如此聚法,我那一丝怀旧之心就有点飘荡荡,无可着落。从前杭州人过年,要包粽子、做酱肉、酱鸭,泡虾油鸡,乡下亲戚还会送来自家打的糯米年糕,上谁家去拜年,都能尝到这些传统年味。如今,很多人家依然会准备这些年味,奈何拜年已被餐馆聚会替代,不入人家门,怎尝百家味?好在我的几位姨妈知道我馋家乡味,聚会时送我的礼物中有一只酱鸭、几块酱肉,还有一堆乡下年糕,总算是慰了我的怀旧之心。
我在杭州的亲戚主要是母系一族,母亲为长,有三个姨妈在杭州,如今在杭的家族已四代同堂,二十多口人,过年聚会的家族传统已延续几十年。记得小时候,我的姑婆,也就是母亲的姑妈还在世时,家族聚会的规矩是大年初一齐聚姑婆家。因为她家在望江门外,当时还是城郊,房子大院子宽,能摆下两三桌,孩子们还能在院子里踢毽子、放鞭炮。能吃好又能玩好,所以年初一聚会是我翘首以盼的事。
至今记得在姨婆家聚会的情景,一进院子,就会看见屋檐下挂着酱鸭酱肉和鱼干,木盆里泡着年糕,大表舅总是坐在小桌前,用锋利的刀细细地刮鱼肉,鱼是他从城河里捕的,鱼肉刮好后调入蛋清,奋力搅打,然后一勺勺放入微微开着的水中,凝固成一个个白白的鱼圆,这道美食是我最爱的家乡味。二表舅则负责杀鸡炖肉,两位表舅妈一个上灶做大厨,一个从门后的菜园子拔菜洗菜切菜,一家人忙上几小时,整出两大桌家宴。
家宴总要吃到下午两三点,大人慢悠悠地喝酒聊天,孩子们耐不住,吃饱就离桌玩去。必去的地方是附近一条小街,街上有小贩卖瓜子、花生和菱角,还有草编的蚱蜢,我最爱光顾的是吹糖人的小摊,总会用兜里的压岁钱买下一只糖“公鸡”或一只“红灯笼”,小心翼翼地举着,一路躲避表弟们随手甩响的“摔炮”。
如今,姑婆早已故去,家族聚会地点改成了饭店,大多时候是楼外楼,因为大表妹曾是那里的领班,订位、点菜,她都一手包办。事实上,开朗热情的大表妹现在是母系一族的核心人物,她建了一个微信群,名为“母系之家”,家族里大事小事她都和姨妈们一起张罗,是我们衷心拥戴的群主。
因为这个群,去年过年时的家族聚会也有了新的娱乐方式,酒足饭饱时,群里来了一场又一场红包雨,除了年老的父母和刚会走路的外甥女的孩子,人人一个手机,卯足劲儿发红包,大到几百,小到几块,秉着“红包不领,祝福不灵”的信念,男女老少轰轰烈烈地抢红包,欢笑声浪大得惊人,团年气氛也达到高潮。
当然,线下红包也是少不了的,约定俗成的规矩是,已成家的晚辈给长辈送红包,长辈则给未成年的小辈压岁钱。聚会结束时还有个小高潮,便是礼物交换,通常是各种大包小包的吃食。最后的买单由长辈们分摊,这也是家族近年定下的规矩。母系一族一年两次聚会,另一次是中秋,中秋聚会费用由我们第二代兄弟姐妹分摊。这规矩也颇合传统,过年是小辈给长辈拜年,长辈自要管饭,中秋是小辈敬长辈,理当小辈掏钱。
这一场团年聚会,虽然形式简单,既没有自制的传统吃食,也没有规规矩矩的拜年仪式,却将团圆、喜庆、孝老爱幼、亲情传递这几个过年的传统要素一网尽收,还一次性走完家族拜年的所有程序,省去一户户拜年的麻烦,年轻一代可以有更多的时间自由支配,中老年一辈不必天天迎来送往,辛苦下厨,聚会的方式和内容还能与时俱进,偶有创新。或许正是有这大把好处,我家的家族聚会颇得人心,几十年一贯制。
我也因此有更多的时间,在故乡与好友分别小聚,与同学尽情欢聚,谈谈过去怀怀旧,将疏淡的友情重新变得浓稠。
虽然这些年我对过年的形式敷衍得很,但一个“聚”字却始终不变。仅仅以这种方式向传统节日致意,似乎不够讲究,但至少也逮住了过年的核心要义,那就是团聚、亲情与人情。况且,时代向前,一切都在变,有关节日的种种仪式和内容也在不停地变,“总把新桃换旧符”,古来如此,只有聚与情亘古不变,所以,以聚传情也算是致敬传统了。
我以此宽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