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雷雨》

■ 莫兰

心心念念很久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看家戏”——话剧《雷雨》，终于安排上了。

10月17日晚的首都剧院，座无虚席。

大幕徐徐拉开，20世纪20年代的周公馆客厅跃然眼前。

年代久远的中式卷轴水墨画、西式暗绿色丝绒沙发、古旧的木质圆桌与壁柜、残破的线装书，在鹅黄色的灯光下，无不透着一股陈腐、败落、森严的气息，从中可以窥见主人守旧、刻板、压抑的个性。

窗外蝉声聒噪，愈见暑天的酷热和人心的烦闷。一天之内，两个家庭、八个人物、三十年的恩怨，就在这座周公馆慢慢铺陈开来，一场雷雨交加的爱恨情仇落下帷幕。

这一干岁月痕迹斑驳的旧家具、老物件年代感满满，不知道是不是65年前首演时一路伴随着一代代演员更迭走来，保留至今的。它们瞬间将观众拽到客厅沙发上“落座”，再不是台下的看客。

86岁“高龄”的中国话剧经典代表《雷雨》，被称为“没有太阳的日子里的产物”，是著名作家曹禺的“第一声呻吟与呼喊”，是剧迷心头的白月光。它以周鲁两家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关系为剖析社会的切口，揭露了资本家的腐朽与罪恶，具有高度的艺术性和现实意义。

此次演出的《雷雨》是导演顾威于2004年7月复排首演的第三版。该版本曾获得第31届世界戏剧节优秀剧目奖等荣誉，被誉为“经典的经典演出”。

曹禺曾说过，《雷雨》当中“蘩漪是我最钟爱的”，故而，此版本最大的亮点，一是把体现“人性的挣扎与呼号”作为最高任务，二是将蘩漪“扶正”为第一主角，更加突出剧中第九个人物——雷和雨。所以说，与前两个版本相比，这一版对封建礼教压迫的反抗，酿成性别悲剧的社会根源的揭示，都更加入木三分，淋漓尽致。

整部剧看下来，与男性角色相比，三位主要女性角色的塑造确实更为鲜活饱满，表演也更有质感。无论是龚丽君扮演的蘩漪、夏立言扮演的鲁侍萍，还是王欣雨扮演的四凤，都可圈可点。

尤其是蘩漪，有血有肉，多面立体。面对老爷周朴园令人窒息的专横管制，她极力抗争、痛苦挣扎、不肯屈服，不甘做一个花瓶、玩物；站在继子兼恋人周萍跟前，她变成了一个偏执狂热、痴情绝望的女子，软弱、卑微，低到“尘埃里开出花来”，哀求他带自己离开这个可怕的牢笼，哪怕把情敌也一起带上；看到与周萍真心相爱的四凤，她被嫉妒之火烧成了灰烬，万般阻挠他们私奔，誓死夺回自己的爱情。敢爱敢恨的她，比胆小懦弱、只懂逃避的周萍勇敢百倍。

龚丽君精彩细腻的演绎，让整个人物形象真的是稳稳“立”住了。上一秒还盛气凌人，下一秒便可怜求全，再一转头又倔强抗争，迅疾的神态和心理切换，充满了强烈的戏剧张力，令观众被她的一颦一笑所牵动，因她喜而喜，因她哀而哀，因她怒而怒。

功力深厚的夏立言，也将鲁侍萍刻画得栩栩如生。她端庄大气的五官，与生俱来的温润典雅和书卷气，很契合受过一定教育，在学堂教书的人物形象。遭遇始乱终弃，于离乱人间颠沛浮沉，受尽凌辱和凄苦，却不肯与世俯仰，坚守着那一份出淤泥而不染的高贵，被她演活了。她与周朴园相认的那一场戏，神态不卑不亢，内心却强抑着晴天霹雳与翻江倒海，高尚的人格更衬出周朴园伪善与丑恶的嘴脸，鞭挞出他“皮袍下藏着的小”来。

再看四凤，王欣雨的表演将小女儿家的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单纯善良，未经雕琢的实在质朴，活脱脱地展现在观众面前。剧情越往下推进，就越为这个可怜的姑娘揪心，越痛恨命运的无情捉弄，越憎恶玩弄女性却假扮痴情的周朴园造下的孽。那一声“让这雷劈了我”的愤懑哀吼，情绪之激越惨烈，如同接蹱而至的炸雷，似要劈开这万恶的丑陋人间，让人久久不能平复。

在黑暗的旧中国旧家庭，女性的命运无法自主，即便以性命抵死与礼教抗争，也只能落得个玉石俱焚的结局。这是时代的悲剧，也是无可改写的悲剧。

五个男性角色中，杨立新扮演的周朴园，王斑扮演的周萍和张万昆扮演的鲁贵最为出彩。

杨立新天然有一种不怒自威的神色，周朴园的冷酷、城府、阴骘、专横、算计、虚伪在他的举手投足间展露无遗。听说鲁侍萍不是来要钱的，一句如释重负的“那就好”脱口而出，伪善的面具顷刻间被撕得粉碎。

已伴随周萍这个角色走过14年的王斑，把他极度惧怕父亲的软弱，为不容于世人的乱伦恋情的痛不欲生演得活灵活现，表示服从父亲权威的标志性的一躬到地，既可笑，更可悲。

鲁贵是个彻头彻尾的市井无赖，吃喝嫖赌，无恶不作，趋炎附势，见利忘义，不惜用女儿来换取钱财，张万昆也演出了那股浑不吝的痞劲儿。

剧的最后，“嘭”的一声枪响，在死一般的黑暗中听得格外真切。四凤死了，周冲没了，周萍也去了。蘩漪双眼无神，呆滞地立在周家客厅，身后是惊天动地的电闪雷鸣。幕布缓缓落下，一个大家族也轰然倒塌。

狂飙恣肆的“雷雨之夜”画上了句号，有罪的人与无辜的人一起走向毁灭。是夜的周公馆，正如同兵荒马乱、动荡不安的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缩影，背后交织的既有个人恩怨情仇，又有社会矛盾冲突。其实悲剧早已潜伏在每一句台词和每一个伏笔中，只是到最后一刻，命运的渊薮终于爆发。被压抑的愤懑，对中国旧家庭和旧社会黑暗一面的毁谤，无比强烈地震撼着每个人的灵魂。

以“一声惊雷”炸响文坛，用“倾盆大雨”涤荡污浊，用文学呼唤与引领时代的变革，曹禺先生的精神永远不会过时。扎根于时代土壤之上的现实主义，亦永远不会过时。这正是我们今天重温《雷雨》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