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丹
又是一个教师节,我记忆深处,有一位成全过我一生的初中老师。
初中时,我成绩不好,长得不漂亮,性格也很内向。所幸,我遇到了王德芳老师。他是我的语文老师,一口四川话,口音和他的烟瘾一样浓郁,落拓不羁。王老师经常大声诵读李太白、苏东坡的诗词,而且写得一笔极其漂亮的粉笔字,那是我记忆中最漂亮的粉笔字。
王老师对我的成全,让我在成长中不断铭记,并且日益深刻地印证着。我从小是一个除了语文其他科目都不好的孩子,如果不是中学时候遇见他,一定不会有今天。王老师一直认定我在文科上是有些天分的,有一天,王老师带我去他家,给我看一些辅导资料。他指指狭小的房间里靠墙一面带很多抽屉的柜子,好像中药店的药柜。
王老师把抽屉拉开,中间一根细铁条穿满了用漂亮小字写的活页卡片,可以随时补充。那情景,在电脑完全取代了读书卡片的今天,依旧鲜明真切。13岁的那个傍晚,在那间破败的屋子里,我突然懂得了文化人生的含义。
一年之后,我考上了北京四中的文科班。妈妈去给我办转学手续的时候,王老师拉着她的手就流泪了:“这么多孩子,我花心血最多的就是她,她一定能上中文系。唉,也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才能再遇到一个这样的孩子!”其实,那时候我一直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好学生。除了当过语文课代表,一直都很边缘,只有王老师一直特别肯定着我。
考上中文系以后,我的成绩一下子上来了,忽然变成了一个自信满满的学生。当时是文艺美学最流行的时期,我从大三时就确定报考文艺美学研究生,做了大量的准备。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得知王老师肺癌晚期。我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弥留之际,他才五十多岁,薄薄的被单底下几乎看不见人形,只露出一张蜡黄的脸。
我想起了他当年用四川话念的那些李太白、苏东坡的诗词,我想起了他给我留的课外作业,我想起了他家里的读书卡片……这是用生命提携过我的老师啊!我觉得要对老师做一个实在的承诺,忽然就说出一句:“老师,我考古典文学的研究生!”我是一瞬间做出这个决定的,因为这个承诺,我改报了古典文学研究生。
王老师忽然特别有力地抓住我的手,用浓浓的痰音挤出来一个字:“好。”后来,师母告诉我,这就是他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字。
人生这条路上,充满着偶然与必然,每一处拐角,都无法预测蓦然撞见的风景。我们感慨生命无常,其实无常中一定有着一些恒常的期许,有很多人是用了毕生的努力,默默完成了对别人的成全。
教育就是用一个生命去影响另一个生命。作为大学老师,我深知大学时代是决定生命底色与终身习惯的最后一段时光。在大学这几年,建立一个伴随终身的良好习惯,可以追求卓越,但是不要苛求完美,做一个勇敢的、真诚的、独一无二的自己。我们一定要找到陪伴终身的东西,能从大学带走最好的东西,就是伴随终身的习惯。否则,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就像一叶浮萍,你觉得你用什么跟世界制衡呢?职业、心智、人脉,都不如用一个稳定的人格,与这个世界构成一个逻辑起点。因为有逻辑的人生不会慌乱。
《中庸》的开篇提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人的天命就是本性,我们每个人都有本性,一个孩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但是人长大了,接受教育之后,就会产生规则感,喜怒哀乐就不能形于色了。
我们要知道中国传统理念并不迂腐,“率性之为道”,怎么才能合乎“大道”,就是率性,有一颗赤子之心去活着,把自己生命本性中最好的发挥出来,这就叫“大道”。
第三句话“修道之有教”,我们为什么要接受教育,或者以后成为有教育资质的人呢?就是因为“修道”这件事情,有理性、有规则、有标准的修为,这就是教育的本质,教育的本质是为了成全人的。
人生也没有所谓的弯路,我们是顺着每一步才终于抵达今天,所有的偶然与必然,只要你信任这些生命的成全与托付,总会对历史的轨迹和当下生命的容颜做出解释。
站在现在,你会知道自己的未来应该要成全什么人,你怎么才能不辜负曾经的成全和托付,你怎样才能一步一步在无常之中把恒常走得更好。
人生就是一个循环,一个有幸福感、被成全的人,他会不断用善念去成全别人。善良与爱,是人性中最蓬勃的种子,可以薪火相传。这也就是教师的生命尊严与职业光荣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