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长一枪》：最诚恳的赎罪

■ 吴玫

一部观众参与其中才能完成的中国电影，出现在了银幕上，我说的是《最长一枪》。

一个精于钟表维修的老师傅，暗中的身份怎么会是杀手？电影没有用大块文章来做详解，只是在促成杀手最后一单生意的过程中露出蛛丝马迹，要求观众去拼合。

一处蛛丝马迹是对在他钟表店外卖报的报童的格外照顾。如果说，每天坐在案前开始工作前特意排出几个铜板等着报童用报纸来换这一细节，是要漏给观众一个信息，亦即钟表匠老赵是个善良之人，那么，在俄罗斯杀手拒绝掺和他最后一单生意后，老赵安排报童跟踪俄罗斯杀手的妻女去苏州掌握她们住处的详细地址，又派一个自己信得过的男人一路保护报童直到孩子平安回到他的店里，电影漏给我们的内涵就复杂了，至少提示我们，杀手老赵非常老到。

一处蛛丝马迹是为在他店外巡逻的华裔巡捕时时刻刻准备好一壶滚热的红茶。影片不止一次给华裔巡捕腰间的热水壶特写镜头，起先我以为只是为了强调钟表匠老赵的宅心仁厚。等到夜半而归的老赵被来自广东的鲁莽兄弟击昏后，两个人在老赵家卧室里上演的那场对手戏告诉我们，老赵为巡捕准备的一壶壶红茶，都是铺垫。

醒来以后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老赵为自己的住址已被巡捕摸到而感吃惊，再眼眉低垂看见自己防身之物暴露在巡捕的眼皮底下，右手抠向床沿的举动已经告诉观众老赵的意图，而片刻的犹豫就是因为过去的每一天自己曾为有些腌臜的巡捕准备过热茶吧？巡捕的不识相马上打消了老赵的游移。他手起枪响，命中巡捕的脸颊，此处，电影告诉我们作为杀手的老赵，有多么老辣。

王志文饰演的明里是钟表匠、暗里是杀手的老赵，是电影《最长一枪》的主角。我们的银幕上怎么会让一个职业杀手唱主角？哪怕老赵活跃在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除非他举枪射击、挥刀砍杀是为了除暴安良。那么，老赵是不是这样一个杀手呢？

一般情况下，杀手和雇主之间永不谋面，在《最长一枪》里他们通过中间人老杜来达成契约。波波是谁？在上海法租界的地盘里敢于与爱尔兰混混皮特锱铢必较的中国商人。有一天波波破了老杜经营的那一行的规矩要跟老赵面谈一次，前朝的革命党、当世靠在杀手与雇主之间拉皮条赚钱养家的看上去很体面的江湖混混，面对波波的无理取闹，也只有唯唯诺诺。只是，看过他让报童苏州行的安排，又看过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毙命巡捕的手法，再看过他威逼利诱俄罗斯杀手时的软硬兼施，让人怎么也不明白有一天老赵怎么会像老杜一样没有底线地愿意去见波波一面？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一口黑牙的波波起于草莽的过程中，曾经踩线到老赵的地盘。没能及时解决掉波波，是波波得了一时之逞。现在，有了与波波面对面的机会，就算破了杀手这一行的规矩，老赵也要铤而走险。

那么，在前朝老赵究竟是个什么人物？电影还是没有专门介绍，需要观众通过老赵的人物关系图来拼凑。不是与老杜有着几十年的交情吗？既然老杜曾经是革命党，老赵怎么就不能曾经也是个革命党？连波波都要忌惮几分的商会大佬王老，与人高谈阔论时话梢里不也带出过吗？以前是革命党，专门刺杀总督和王爷。

当然，指认老赵过往最硬核的两场戏，是老赵的两个梦境。一个梦境是，一名抗联战士举枪射中了睡梦中的老赵——为什么？答案在第二个梦境里：还是那位抗联战士，他大声呵斥老赵：那笔钱呢？老赵答，因为一个失误，钱都没了，但我会慢慢补上。抗联战士更加愤怒道：补上还有意义吗？因为没有钱，不少战士都饿死了冻死了……

至此，我们似乎有能力解开看上去非常本分的钟表匠老赵成为杀手的来龙去脉。

与波波会面时，波波猜测老赵的年龄，老赵回答：不止50。《最长一枪》的故事发生在1930年代的上海，以此推算，年轻时的老赵与老杜一样是革命党已经无疑。只是，他们为之奋斗的革命事业没有成功后，老杜以报社记者为掩护干起了帮雇主买凶挣钱的勾当，而老赵呢？则一边修着钟表一边不间断地操持杀手这营生帮助有志于抗日事业的抗联战士筹措资金，顺别也去除异己。在黑云压境之际为做一个铮铮铁骨的中国人，杀手老赵献祭了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家庭，只落得孤单一人守着个修钟表的铺子，还有越来越严重的帕金森氏症。

悲剧意味，在老赵想要控制但怎么也抑制不住的右手颤抖时，格外浓郁。杀手这活计，讲究的就是精准。颤抖的右手连修个钟表都不能够了，老赵怎么还敢二话不说就接下老杜帮他找来的最后一单活？因为，他要杀发了国难财后又在十里洋场耀武扬威的波波以及姓唐的叛徒以告慰那些为革命事业献身的同道，他要用最后一单生意赚到的钱补齐因为失误丢失的抗联的抗日资金，特别是后一条，曾经血气方刚的老赵已经为此背负了多年的罪错感，他要用他人生中最长一枪，完成一次最诚恳的赎罪。

是的，《最长一枪》像以往很多部表现20世纪30年代上海的电影一样，银幕上充斥着俊男靓女、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蝇营狗苟和为富不仁。可因为出现了杀手老赵这一形象，从而让我们知道，那时的上海，除了有皮特、波波、雪儿这样纵情享乐的红男绿女外，还有老赵这样的男人。他们，一腔爱国热血被迫空洒，但从不坠青云之志。你看，当各怀鬼胎的皮特、波波们在华厦里、在肖斯塔科维奇第二爵士组曲圆舞曲中边品味着葡萄美酒边翩翩起舞时，老赵则用生命肩负起了乱世中一个男人的社会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