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钦芦
我最近正在读美国名记者威廉·夏伊勒厚厚三大本的回忆录。20世纪20年代,作为刚出校门的毛头小伙子,因为谋得了一份美国报纸法国版编辑的职业,他就可以和海明威、邓肯这些飘在巴黎的美国一流作家、艺术家(那时美国人对自己的文化还非常不自信)吃饭喝酒,谈天说地。及至被任命为驻外记者,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和许多国家的外交官、政党领袖乃至国家领导人混得熟稔。这给了他一个特殊的位置和机会,把二战前后重大事件的来龙去脉了解得清清楚楚。经过对自己的采访笔记、日记的整理和对二战期间欧洲主要交战国的档案资料的研究,他在20世纪20年代写下了全球轰动、发行量上千万册的巨著《第三帝国兴亡》。我还记得自己在20世纪70年代读到这本书时茶饭不思,通宵不眠。
扯远了,我是想说那时候报刊是人类社会进入到现代文明阶段的一个显著标志,是最早的大众传媒形式。想那时,成为一个媒体人是何等的荣耀,所以其从业人员都是些让人羡慕的社会精英,真正意义上的“无冕之王”。我是在20世纪90年代开年半路出家进入这个行业的。接过前任交给我的文件柜后,我翻到一本纸质泛黄、装帧朴素的薄薄的出版物,老同事们告诉我那就是我们杂志1980年的创刊号,当期即发行80多万册!而我入职时,像这样的插根马鞭都能发出芽来的好时光已经不再有了,各种报刊如雨后春笋般抢占着市场的林地。但是,我们面临的挑战却远不如当今的严峻。
就在刚过去的上年年底,我看到了一则消息:在新年开启后,全国有近20家报纸将要休刊了。尽管从字面意思上讲,休刊还不等于停刊,但是鉴于此前已经休刊的一大批报刊却没见到几个“醒”来了的,其意味着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作为一个前纸媒人,我心里有一丝悲凉。不仅是心疼地想到了曾经为之挥洒过汗水的枝繁叶茂的纸媒陷入了困境,而且想到了一大批编辑记者同仁将要面对的尴尬局面。尽管他们中一些人可以向新媒体转移,但是一些人却不得不另外想辙了。以我半路出家的体会和感受,这个过程是苦涩的。即使去了新媒体的人,如果不经历一番培训和思维再造,要顺利地适应新局面、新要求也并非易事。
无独有偶,在同一天的消息中,我还看到一条:金饭碗行业即将面临减员潮。消息说,根据2017年年报分析,去年工、农、中、建、交这五家银行,其员工数量共减少了2.7万人!这就是说,面对IT和互联网技术的冲击,感受到这场地震的绝不只是纸媒行业!我蓦地想到,我们家除了我的职业,我太太从事的传统商业也是大受冲击的一个行业……当今没有感受到威胁的行业还真不多了。我家儿子所在的IT业似乎是安稳的,但是他安稳吗?整天加班加点地顾不上其他事,唯恐在技术上落了伍。
是的,时代变了,一份职业安安稳稳地干到退休的岁月过去了,变得让我们有些陌生了,变得让我们觉得自己有些笨手笨脚的了,变得我们对自己不那么自信了。
细细想想,每一个处在时代巨大变化中的人,可能都有些晕眩,可能都会被伤害到切身利益。对此,我们又该做出怎样的反应呢?当年马车被汽车取代的时候,马车夫们一定郁闷,小作坊被大机器工厂碾压,作坊主们一定很愤怒,但是郁闷也罢,愤怒也罢,时代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哲学上不有句耳熟能详的话吗: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中国古代哲人们也早就总结出了: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
话虽如此,如我前面所说,顺应这个变化并不轻松,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说可能是痛苦的。
这几年在网络上流传着关于鹰的再生故事。说鹰能活70岁,可是在40岁后,它的爪子变得不再锋利强健了,喙也变得钝而碍事了,飞翔的时候翅膀不再轻松自如了。于是,它奋力飞到崖石的最高端,每天在岩石上撞击自己的喙,直到老喙脱落,慢慢地长出新喙。然后,再用长出来的新喙把自己的指甲一只只拔出来。待长出了新的指甲,再把全身的羽毛一根根拔掉。长出了新羽后,它就可以重新翱翔长空30年了。据说整个过程有小半年的时光,想来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由于没有看到任何支持这个故事的科学佐证,我强烈怀疑其真实性,不过,我喜欢这个故事。就像凤凰涅槃一样,让我们把它当作一个美丽的励志传说吧。
其实,即使不是时代的变化,生活中的变故也是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的,需要我们硬着头皮咬着牙去面对。
我还想说说我开头提到的威廉·夏伊勒,人很聪明,工作努力,却在经济大萧条的寒流中丢掉了在报社的饭碗。大冬天买不起煤球取暖,甚至想到了带着太太离开欧洲回故国加入领救济面包的行列。好容易等到一个机会从报纸记者变成广播记者,在经历了那么多风险,为世界播出了那么多国际时事的重要新闻,终于摆脱了纳粹的魔掌回到了自己的祖国后,迎接他的却是公司老板卸磨杀驴的无情和麦卡锡主义的政治迫害。此后的十多年里,找不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他和他的家人一直生活在朝不保夕的窘迫中。为了生活,他大力拓展自己媒体记者之外的技能,尝试写小说、写剧本、开讲座、上电视、拍电影……拳打脚踢地应对生活的威胁。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最终,在和生活的抗争中,他成了那个时代最伟大的作家之一。
我觉得,这样的人生,堪称鹰的再生的现实版本,不光对传统媒体人,也对一切职业不再安稳的人提供了借鉴的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