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厂访君安

此刻的君安，粉黛不施，衣着素净，但其散发出的魅力却绝不逊于她在舞台上的光鲜。倘说我尚值弱龄，每耽于外表，那这回则着实是对其质素与器识的倾慕。

■ 郝蕴慈

近午，云淡风轻。光线漏过葳蕤的枝叶洒落下来，青砖步道被零星的金色涂抹得斑斑点点——我碎步疾行，奔琉璃厂而来。这里，我再熟悉不过，母校北师大附中于兹蟠峙百年，此间的每一条胡同都留下了我的足迹。但今天，我却是来此会一位陌生的“熟人”。

漫心酒店的大堂，爵士乐沉郁悠长……等待中，往事历历浮于脑际：某年冬天，随姥爷返乡探亲，那是我平生首下江南。小雪日，赴沪上，竟赶上《问君安》越剧专场。雪衣小姐，多情公子，豪门贵胄，义士将军……一个个光彩照人的角色轮番登场。当时，少不更事，我对越剧没有丝毫认知，只不过惊诧于其视觉上的美轮美奂和听觉上的隽永婉转。然而，其艺术特质却有如巨大的磁力，自此强烈地吸引着我……

垂首沉思之际，蓦然间，触目所及，见一双墨绿的鞋尖；举头再看，蓝灰色小衫笼着一个纤巧的身形；兀地起身，一对漆黑透亮的眸子已经在对我说，“你好啊，小妹妹，我是王君安”，耳际同时掠过这缕柔婉轻腔——好一个“圆，润，糯”，正宗尹派！

之前，曾无数次悬想一旦相遇的情景，但终究还是始料所未及，因为眼前的她，谦和、恬淡，仿佛旧雨相逢一般，全不似早先所设想的那种戏剧性场面。

君安点了一杯咖啡。我正纳闷怎么是一杯时，咖啡已上，侍者将杯碟径直推到了我的面前。君安说是为我点的，她午后小憩，咖啡就不喝了，还是用茶的好，并边说边含笑拢了拢几缕鬓发，凝脂般的右颊绽出浅浅的酒窝。

至此，我方如释重负。当“谢谢”二字出口时，一股醇香已滑过喉际，清冽之至，话匣子也随之打开了。

我刨根究底，问她当初是怎么走上越剧之路的、生在越剧之乡却为何远走闽越选择芳华、习小生可是自己的本意……君安坦言自己当时很小，不会想那么多，之所以去学戏纯粹是因为她妈妈喜爱越剧，所以当芳华到嵊州招人时，她想都没想就报考了。进了剧团，学什么行当也都是老师给定的……君安甜美的嗓音中明显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矜顾，她的叙说正是那种细声、慢调、深情的娓娓而谈。

众所周知，君安十六岁便以尹派名剧蜚声上海滩，故一般人都以为人小名大让她当时承受了不小的心理压力。对此，她率直地说，正因为才十六岁，太年轻了，所以什么压力不压力的，还都不太懂，更何况剧目编排那些大事有太先生（尹桂芳）操心，她只尽力去演就行……绵言至此，君安甚是感慨，叹惜那种简单、快乐的时光再也不会有了，从前有人给做主，如今事事要自己操心。舒口气，她又补充道，人总是要长大的，那些担子该挑就得挑起来。

可以说，君安是尹桂芳先生当年最为呵护、甚为器重的弟子，在她的身上，寄托了尹先生最后的希望。日后，尽管君安于学业上横跨文理，于文化上游走东西，于生活上兼容中外，但在其一路走来的整个历程中，用她的话说就是：太先生始终被其视为自己的人生坐标和艺术之魂。今天，在她当年那些如烟但不能忘却的往事被再度拂及时，君安显得微微有些激动，几次重复说她可是在太先生身边陪伴了十多年呐……之后，越说语气越为浓浓的温情所浸濡，而其右手中指则在桌面上舒缓、灵巧地画着一个又一个同心圆，仿佛是其内心涟漪层层推展的外化。

她还讲了一个小秘密：在戏校读书期间，每逢周末，她都要上太先生家吃“小灶”，不过是两份，一份是听太先生给她说戏，一份是吃专门为她煲的汤。太先生本人生活极为简朴、随意，什么衣、食、住、行，全不在意，但待她却非常仔细，担心戏校伙食不好，总是让家中的益美阿姨给她做各种样式的饭食，大排啊，煲汤啊，好吃得不得了。

说到练功，她慨叹太先生在艺术上的标准之高和绳墨之严。她说，太先生有句口头禅，即“百善勤为先，万恶懒为首”，追随太先生十多年，她被告诫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作艺偷不得一点懒！”而她也的确没有辜负太先生的这一教诲，当年为了学好唱腔，每晚都是戴着耳机、听着唱段入睡的。

谈到越剧的传承与创新，君安举重若轻、要言不烦地指出，传承与创新是个宏大主题，二者的关系着实复杂，不过有一点毫无疑问，即如果一味注重创新而缺乏继承、丢弃传统，那创新便没有任何意义。她还透露，太先生留下的影音、图文资料实际上少得可怜，所以许多东西是只能失传了，没办法……慨言及此，君安喟然而叹，双眸低垂，睫毛有如蝶翎般微微扇动，似有潸然之意。

在我问她对未来有何愿景时，她坦承自己没有任何奢求，地位呀，荣誉呀，她都无所谓，只想好好守着越剧，守着尹派。当不开窍的我一个劲儿地追问这么做是不是为了尹先生时，她反问我即便只为这个又何妨。随后，她莞尔一笑，略带嗔怪地说我真是个小妹妹，一个人的坚守不必要有多么理由，只一个情字便够了。

此刻的君安，粉黛不施，衣着素净，但其散发出的魅力却绝不逊于她在舞台上的光鲜。倘说我尚值弱龄，每耽于外表，那这回则着实是对其质素与器识的倾慕。

分袂之际，我不自量力地给她鼓劲说尹派艺术一定会发扬光大的。

君安婷婷鹤静，默然不语，只轻轻拉起了我的手，脉脉暖意瞬间流过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