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在这座城市之中最美的元素,与那段岁月遥相呼应,成就了我梦里梦外最美的风景。伴随着春去秋来景色的更替,时间的洪流夹裹着我的青春也将一去不返。
■ 杜华辉
我是2005年夏末来到西安的。父亲带着我,在火车站附近乘坐校车,穿过横亘于老城区几百年的城墙,穿过友谊路翻飞的梧桐浓荫,一路向南,驰向秦岭山脚下的校园。办理完入学手续,父亲翻出衣服兜,拿走返程的车费,留下二十五块钱给我。然后转身离去。站在校园门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既充满希望,又心生绝望。
学校是封闭式管理,课时与作息时间同高三没有任何区别,因此也没有任何可以勤工俭学的机会。从高中开始,我就在一些杂志上发表过小说,所以在刚开始的岁月里,我决定以此谋生。人,不论去到任何环境,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首先想到的是如何让自己活下去。抛开所有的课程,将精力全部用于写作。每晚十点,寝室熄灯之后,便搬来小板凳,坐在楼道阴暗的灯光下一笔一画谋写自己以后的饮食开销。
我记得,那段时间的雨水似乎特别多。一个人坐在昏暗的楼道里,左右两边寝室窃窃私语的声音逐渐变成呼噜声。只有偶尔出来巡视的宿管叔叔陪我一起到天明。日子久了,便和宿管叔叔熟识了。他的孩子和我同龄,也是孤身在外求学。以后的每个夜里,等到寝室熄灯之后,他便喊我去他办公室里。他去睡觉,我一边写作,一边帮他盯着外面。窗外簌簌落雨将整层楼映衬得寂静而又生动,宿管室明亮的灯光给那个阴冷的季节带来无限的温暖。
即便是从一开始就在谋划,可当时的二十五块钱也支撑不了多久。即便是每餐只吃一个馒头,也有山穷水尽的时候。但从那时候起,父亲便再也不接电话了。虽然我明白他作为一个农民,供养三个上学的孩子有多艰难,但人在孤立无援的时候总是心存侥幸。三番五次拨打电话无果,便彻底绝望。那段时间,我常常为了生存而彻夜难眠。虽然学校是封闭式的,但我总会偷偷溜出去。沿着乡间小道,在黑黢黢的山间游走。寂静的山风吹过,心里的两种想法互相搏斗:继续上学,生存确实是个大难题。那些稿件虽被采用,但拿到稿费也要出刊后三个月之内;如果放弃上学,随便找一个打工的机会,生存便不是问题,但也会因此丧失改变命运的机会。还有我心里默默喜欢的那个德语系女孩,也会因此而不知道我姓甚名谁。
学校附近的山头被我走了一遍又一遍。有时候坐在山上,看着遥远的市区灿烂灯火,想着从古至今,在绚烂的灯光下有多少人度过着难以言说的季节。厚重的历史底蕴,是靠多少人在这最艰难的时刻遗留的点点星火堆砌起来的?张骞出使西域、玄奘西行取经,有多少人从这里启程,孑然一身,前路凶险,暮色凝重。那无数的背影,与父亲留下二十五块钱离去时的样子,与我深夜徘徊在山里的样子,渐渐重叠融合。城市遥远的霓虹连接着漫天繁星,恍惚里,我仿佛看见他们归来时风尘仆仆的样子,虽然面容沧桑,但却笑容温暖。还有我喜欢的那个郑州女孩,虽然彼此不知姓名,但那时她却是我心里的支撑。
在山间行走的深夜,并非只有因饥饿所造成的胡思乱想。当我穿越山林的时候,收获了无数果实:板栗、柿子、山楂……还有被遗弃在山间田野里的土豆和红薯。那些食物,在宿管叔叔默许的情况下,被我用他的电饭锅做成美食,终于让我坚持到看见第一笔稿费。
在我大学最后两年里,父亲挺过他人生难挨的季节,新的生意如火如荼;我也同他一样,很快走出阴霾的山脚下,融入都市生活。工作后,一直住在城南。虽然也见识过浐灞秋季芦苇翻飞,领略过杜陵霜打红叶,听过少陵原上雁鸣佛音……但于那远处的山脚下,却是从来都不敢触碰的禁地。以至于虽然离校很久,但户口始终遗留在那里,不是不想迁移,只是对那个地方望而却步。
2016年,无意中在社交网站上看见我曾经喜欢过的那个德语系女孩已然结婚生子。无意中的一个线索,让我重新回想起那几年在山脚下的大学时光。某一个周末,我去了一趟郑州。从火车站开始,沿着某条不记得名字的道路走了一天。心里想着,那些路,总该有一条是她曾经走过的。当夜幕降临时,我坐在二七塔前休息。一遍又一遍回忆起山脚下的岁月。在那些日子里,她的微笑仿佛盛开在黑夜中的一朵大花,灿烂的光芒掩盖了所有的难以启齿和晦涩不堪。返程之后,终于鼓足勇气,回学校办理了户籍迁移手续。那天买了礼物,想要拜访当时的宿管叔叔,可惜他早已离职,不知所踪。是啊,他的孩子应该也毕业很久了,他可以少一分负担,回家安享恬淡时光了。
时光荏苒,转眼即将迎来2018年的大学新生报名季。断断续续生了几场病,却让我重忆起大学时代难以启齿的生活,也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在这座城市中的状态。如今住在南三环边上,每晚聆听细雨敲窗,许多细节在回忆里被无线拉长放大。城墙上的落日,护城河边晨练的老人,回民街上热气腾腾的小吃和此起彼伏的招徕,浐灞湿地公园芦苇荡里悠闲的漫步……散落在这座城市之中最美的元素,与那段岁月遥相呼应,成就了我梦里梦外最美的风景。伴随着春去秋来景色的更替,时间的洪流夹裹着我的青春也将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