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夏天的？

渐渐地，心灵与意志越来越坚强皮实，风里雨里、充满经验，一路奔波来去，早已不觉得四季有什么区别。夏天好吗？不觉得。夏天不好吗？好像跟其他的难处一样，扛一扛也就过去了。

■ 李咏瑾

我年少时，觉得夏天好得不得了。一个4岁半就开始念小学的孩子是没有童年的，暑假就是所剩不多的童年，夏天灼灼的烈日就是一整个童年灿烂的金边。

直到现在有一些词汇提起来，我的心里都会不自觉地暗生欢喜：西瓜、凉鞋、栀子花香、刚煮好的玉米硕大金黄、睡至天明被眼皮上金灿灿的阳光晃醒、唰地一下从自家的冰棍模子里抽出牛奶雪糕、去长江里游泳……小孩子的思维总是敏感而纤细，比大人更能读明白这天地之间的好来。

我生在一座川东丘陵地带的山城，号称全国四大“火炉”之一，夏日城里嶙峋的山峰被烈日反复锤炼至滚烫，于日暮时分唰地一下探入滚滚长江之中，激起一阵浓重的云岚，倒流入金乌欲坠的天际，如千朵万朵硕大的牡丹一起怒放，形成了绮丽无匹的晚霞与流云；这晚霞与流云是活生生的，充满了流动的生命力，再从地平线上哗地一下倒流回宽阔如宣纸的江面。夏日傍晚七八点，天地间绚丽得无穷无尽，散步的人们走在江边，那么多那么多的人，从年少走到年老，代代无穷已，在这样的长江边，大家拉呱尽了自己一生的事，但穿行在天地间依旧那么渺小，而这江天之际的绚烂好像无穷无尽、千万年都不会有尽头……夜的潮汐渐渐开始起伏，江面上略微吹来一点点燥中透凉的微风，极远处的星子像小而脆的冰糖，一粒一粒，丁零零地跳上夜空。

这个天儿回家吃西瓜才是正经的事，彼时已经有冰箱，每颗西瓜里面都藏着一个小宇宙，静静地在冰箱的低温下安眠，我们一刀劈开它，给这宇宙带来了第一道光，里面的籽实如星球，即将迎来自由，也将伴生毁灭。我们作为征服者一边吞噬着它，一边听外婆外公说起他们幼时没有冰箱，那时的西瓜浸在井水中，同样沁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受不到夏天的诸多美好？

那年19岁，大学毕业，本来兴致勃勃地杀到中关村准备做个IT女，结果被同样超级有执行力的家里人揪回了家乡，如大家愿以偿地考进了体制。彼时互联网产业即将迎来又一轮井喷，随便找一家IT小公司的收入都比我当时的饭碗多很多，别看姐现在这样，原本也是有机会在互联网的风口做一只起飞的猪，却在这家体制单位里第一年实习就被送到了极为偏远的基层，每日的工作是用汽油清洗勘探设备上拆卸下来的零件。

彼时正值酷暑，太阳烤在地面上，油气腾腾挥发，而我自幼晕车，闻到汽油味整个人都不好了，但那时却不知怎么的坚持了下来——炽热得无处可躲的阳光下，我蹲在满满一盆汽油前慢慢地清洗机件，就好像在破解一个个油污中的谜团——这团油污中洗出了一个螺帽，那团油污中诞生了一段弹簧，有一次洗出了一截锯片，还被扎了一下。沉重而硕大的安全帽压得我的颈骨向下坠着，后颈都被晒爆皮了，我蜷缩在那里，全身裹满了油污和汗水，鼻腔和胸腔火辣辣的马上要燃烧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其他办法吗？

不是不硬气的人，我其实很有主张，想到什么就马上去做。然而我忘不了我爸把我送到单位来报到的那天，同样闷热的日子，他原本不用对人事部门的负责人如此恭谦，以至于离开人家办公室时还再三回头诚惶诚恐地示好。在单位的大门前，他深深地喘一口气，好像终于办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心里终于有了一点踏实，马上新的不安全感又席卷而来。他反反复复地对我再三叮嘱，仿佛要把这大半辈子在职场上吃过的亏攒下的教训领悟到的做人法则一股脑儿全传授给我，还要让我在这一时半刻立即融会贯通。

彼时正值中午最闷热的时候，公司大门在阳光的直射下只有正下方一小道阴影。我还记得我站在那道阴影里，看着我爸站在明晃晃的大太阳下，明明打算离开，不放心地走几步想起了什么又回来叮嘱我；再走两步他又想起了什么，一拍后脑勺又回来语气急促地说两句，尽管交代的都是这几天他唠叨了我好多遍的事情。我就这样看着他在太阳下来来回回地走着，欲狠心将我推进社会独立打拼，又一万个不放心的样子，满脸的焦灼都裹挟进淌满了汗水的皱纹里——以前没觉得他有那么多皱纹，我心里突然难过起来，这一刻一定是他人生中几大衰老的转折点之一，人生就是在这样的焦灼中不知不觉地老去的呀。我原本可以他一离开就马上转身去辞职的，不知怎么回事，那一刻，他的衰老“定”住了我，我在那年那个大门下，站了很久很久。

当然，后来我一直在自己的命运里挣扎着，从来没有服输。从基层用汽油洗了一年机件回来，双手的掌纹里都布满了黑色的油污，拿肥皂洗衣粉怎么洗都洗不干净，拿洗锅的钢丝球狠狠地刷都没用，就这样带着双手刺鼻的油污，我先后考取了质量认证工程师、审计师的资格，后来又打算自学俄语，去集团所属海外公司做翻译；还没成行，就因为之前在媒体频频发表作品，被公司上级抽调到了机关从事宣传工作；工作之余坚持做了多年志愿者，加入作协、四处采访，一本一本出版自己的作品——最终没有离开体制啊，依然尽自己所能过得生机勃勃。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夏天的呢？是从真正了解人生多艰的那一刻，冒着高温在烈日下奔波采访，挥汗如雨地赶不出稿子，急匆匆地从单位奔赴医院照顾家人，是在大太阳下喘不过气来的那一刻，是在眼睛进了汗水还要努力看清手机屏幕的那一刻，是在暴雨里被浇成了落汤鸡抱着笔记本电脑打不到车的那一刻，是在仰头把藿香正气液和十滴水挤进嘴里的那一刻……我不再喜欢夏天，只希望能凉快一点，忙完可以睡个好觉。渐渐地，心灵与意志越来越坚强皮实，风里雨里、充满经验，一路奔波来去，早已不觉得四季有什么区别。夏天好吗？不觉得。夏天不好吗？好像跟其他的难处一样，扛一扛也就过去了。

那天下班有点晚，小区里孩子们在追逐嬉戏，有父母买来雪糕，孩子一把抓过，咯咯笑着：“最喜欢放暑假了，我爱夏天。”

我心里一动，想起了什么似的，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