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瀑般斜泼,过滤日光,成了绿莹莹的光影,人从九曲桥下走,灵魂也被浸泡和抚慰。一边是南园波光,一边是西园绿意,彼此辉映,妙不可言。
■ 刘放
说来要脸红的。或者是未曾开口先脸红的——想为自己单位的一个园子作记,每天都面对它,平视,俯瞰;日看,夜想;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可就是写不出。狗咬刺猬,无从下口。不过想写则巴掌大的千字文,竟然是千呼万唤不出来。这一拖延,就是整十年!一个襁褓中的生命,十年成了如花少女或朗朗少年,而我的巴掌小文,却无一字落纸。仿佛另有一只无形巴掌,打我老脸。也打在心上。
我想我是太爱这个园子了,像初恋面对一个自己心仪的女孩而不敢开口,不敢造次。
这个园子,没有名字,进单位大门就可以看见。它也如苏式园林的四围高墙外隔,但墙是透明的厚玻璃,也可视作无墙,完全开放。绕四周回廊作观,东西南北景不同,有时从东往西望去,可遇到由西望来的目光,分不清是观景还是赏人,相对无语,一笑答之,可以理解为同好不期而遇,状如注目礼。园中有髙如三人叠罗汉状的独石峰,也有伞形的瓜子黄杨,红枫翠松,修竹垂杨,春开杜鹃,秋飘桂香,四时佳卉,应有尽有,画图难足。有石榴一株,花红果笑,但这果实较小,乃观赏物,开口笑模样仿佛抱歉无从满足悦己者口舌之乐,倒也人情味十足。可张口啖之的只有一株梨,有趣的是此梨最初定位也是观赏功效,生育能力不强,自身小巧依人,每年白花百余朵,果却仅有一枚,羞涩半掩树叶间,有如琵琶女。一树的营养众望所归集中它的身上,还有无数爱怜目光抚摩,自是玲珑乖巧,活色生香,不知最后葬身何君之口。想想有味,连咽口水……
拍过照也素过描的,是园中独峰,峰顶酷似地图上东三省的黑龙江。有时一恍惚,将高傲耸立的独峰误认作地底冒出的浓烟,送出土地爷,自己瞬间凝固……夜间之园更有味,地灯与天上星月相看两不厌,含情脉脉。承受了日月星光,又集十年来身边投送的万千宠爱,这园必定蓄满灵气,倘哪一天哪位同仁源园中独峰得另一部《石头记》奇思,我是一点不奇怪的。可看了这么多,想了也不少,巴掌小文我怎么就迟迟不能落笔呢?绕园三匝,摇头叹息;再绕十匝,还是苦笑,悻悻然又灰溜溜然。有时是站在西南角的九曲桥下,适逢瀑布倾泻,吓了一激灵,但也是水帘洞后一假猢狲,徒然抓耳挠腮。瀑停水静,游鱼悠闲,独龟深沉,毫不理会我的尴尬和无助。
就在我几乎想放弃时,无意看到了东园的一道竹篱笆,善意地将我挽留了。
这才反省到,我是走了极端,单位新大楼不只是进门有园,其后还有园者三呢,皆无名,可依次暂名为东园、北园、西园,我一直痴恋苦恋暗恋的进门即见之园最大,似乎要领衔主唱,曾想题名“莫名园”,或“四面园”,如今,就降格为南园吧。
东园原本最平常,似乎是一块闲置空地,有两块大石头和一棵树及荒草,似乎再放几只羊才合适。但稍加整理后,在原东边敞开处竖一道竹篱笆,意境就有了,味道就来了,不知不觉循篱笆寻找了——找什么?找陶渊明,找那东篱下采菊的悠然诗人。此园最栓系在下目光者,卧牛石也,也如豁达睿智之老者,老顽童状席地半躺,闲散舒适,似乎笑那枯立之独峰,站着说话不怕腰疼。小遗憾是,经添一只灵巧石灯笼,已然日本情调十足,但何不种一棵樱花树呢?若再有“撒库拉”,味道将更醇正。北园是一个南国风情园,有棕榈,剑麻,最浪漫或说神来之笔的,是一架抽象的木质秋千架,大约有月之夜,会有仙人前来打秋千吧。仙人无暇光顾,必定有爱园如我者,梦中来此荡秋千。
最不起眼的,就是西园了。此园最小,不过芭蕉一株,瘦竹一丛,再有盆景模样的石托盘一座,其上摆奇石,非太湖石质地,但有瘦透露皱神韵,外形轮廓整个一立体的中国地图。园子太小,隔着九曲桥觊觎南园,似乎是自叹不如,只能偏安一隅。但夏日里,其他园子的花事全然偃旗息鼓,再无半星灵感迸发时,此园角落的一株紫薇,揭竿而起,文思泉涌,自说自话、自我陶醉地一开三月,热闹非凡。这也罢了,偏偏此园的一挂紫藤也出来打抱不平,绿瀑般斜泼,过滤日光,成了绿莹莹的光影,人从九曲桥下走,灵魂也被浸泡和抚慰。一边是南园波光,一边是西园绿意,彼此辉映,妙不可言。不可避免想到的,是品啜一杯明前碧螺春。但香茶只能润喉,此光影更可润身润心,感觉自己身心也如一片舒卷早春嫩芽,通泰怡然……人皆爱美,旅游外出,四处寻美,但许多时候美就在身边,当事人却浑然不知,可叹可哂。想如此四园,才美不啻四大美人,环绕身边,一伴十年,岂可不感恩?岂非有眼无珠?有身无心?有福不享?恍惚间,看见了那琵琶女般的小梨,状如聊斋之狐仙,媚来一眼,逸去。
至此,吾家有园,不才有笔,可记矣。园非衣食,不能饱暖,然精神有枝来栖,可悟矣。悟不得道,缘木无鱼,不妨绕园三匝,如有神助,可乐矣。乐不思归,屏前敲打,信口打油,懒得推敲,小诗凑成,可吟矣。曰:
贾岛二句三年得,
老九一文孕十年;
若得润笔三百毛,
买梨十斤对园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