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市海淀实验中学高一(1)班 舒怀玉
就我们所知,一切事物的生灭,都是人类文明的必然。当然,若是更恒久地存在,一定有人类精神与情感久久沉睡其中。
纸,便是这样一种存在。古者,编竹炙青书字,谓之汗青,故策字从竹。“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那一年的文天祥就是想把一世英名留在竹简上。至秦汉间,以缯帛书事,谓之幡纸,故纸字从糸,或从巾也。从氏,谐声也。历史滚滚向前,人类思想愈加浩瀚,“纸”前生前世的那些存在形态,难以承载太多爱与哀愁。“马上相逢无纸笔”多么遗憾,“春词一纸芳心乱”又是多么荡漾。所以,历史又一次“必然”,蔡伦出现了,他用树皮、麻头及敝布和渔网造纸。于是,人类终于迈进有纸的文明时代。
曾经,我看过齐白石的虾,赏过徐悲鸿的马,见过李可染的荷,那些区别于文字的纸上生灵,又让纸袅袅成别样的身姿,演绎无数人间传奇,平添太多无声喧嚣。把味之余,仰望过后,只想追寻走近过我生命纹路的、真真切切的、一页页的发黄的信纸。那便是父亲保存的,数百封跨越世纪的家书。它们安静地、温暖地躺在家中某一个角落。它们褶皱,斑驳,浸渍,堆放。它们甚至有着不同的出身——不规则的糊窗户纸,香烟盒包装纸,会计用的账本纸,小孩的田字格作业本纸,那个年代南杂店包食品的黄草纸,只有极少量的“珍贵”信笺。然而,这些纸被祖父母写上文字,寄与长年漂泊在外的儿子后,便改变了身份,拥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家书。
祖父是村里的文化人,常常给村里人写春联,写婚联,写挽联,有求必应。所以,当父亲打起背包走军营时,祖父特地买了10本信纸,在站台上塞进了父亲的挎包——那是一个在邮局打程控电话都要排队的年代。自此,六年军旅,祖父母从未去部队探望过父亲,家庭经济基础决定了两代人之间的交往与交流方式。于是,写信成为祖父母那一段人生旅途的重大寄托。
父亲第一个月的津贴费只有18元,但还好,那时的义务兵寄信是免费的,只需在信封盖上一个三角免费邮戳。10本信纸,写尽企图改变家族命运的父亲青少年时代的所有悲欢。无论去哪里,走南闯北,东搬西迁,父亲总是要将这些纸张——或者叫纸片吧——悉心安放好。尽管这些纸张正在加速旧去,但对父亲的慰藉却似乎与日俱增。
说实话,手捻这些恍若隔世的信纸,祖父的文字并不能勾起我的涟漪。因为,祖父写信用的纸相对要“好”一点,虽然有时也用账本纸,因为他干过公社会计,但总体上离16K大小差距不远。虽然时隔20多年,但透过纸背,至今能嗅觉严厉的语调,眼前会浮现戴着高度近视镜的祖父训话的样子,言笑不苟,不容置疑。但是,祖母的信却时常会戳进我的内心,一度也曾让我泪流满面。在今天,这也许是一种难得的跨代解读。
祖母写给她儿子的家信,用的纸各式各样,正如前所述。有一封信,她用的是香烟包装盒纸,香烟品牌是“大前门”,纸中有一大片污渍,她就躲着这污渍绕着写。
如今,时间让这片污渍已经吞噬了大片文字,隐约只见四个字:我儿勿念。我怀疑这文绉绉的四个字,是祖母抄袭祖父的。因为父亲告诉我,祖母一生识字也不会超过300个。我合计过,祖母写给父亲的每一封信,大约都只有八九十个字。所以,我经常会读哭,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八九十个汉字,又怎能表达一位母亲对远隔千里的儿子的牵肠挂肚呢?有几封信,祖母写在南杂店用来包红糖的黄草纸上。现在,这些纸张已经极度脆弱,它们安静地蜇在信封里,我都不敢打开它,害怕有一个地方再次决堤。
有时候,遇到不会写的字,祖母就会用近音字来代替,“虚心”就写“书心”,“牢记”就写“劳记”,或者干脆画一个实物来代替。每每看到出现在信中的一个个画的实物,那种无以言表的酸楚便会涌上心头。当时,乡下人家里不会常有糨糊,于是祖母寄的信有时候是用饭粒粘的。这些饭粒,因为祖母,因为岁月,因为与字和纸的缠绵,在我的视线里变得如此圣洁,甚至有些神秘和特殊象征。
时光有时候会让一些东西更难以捉摸,但有时候也会使事物发酵和提纯。从父亲后来写的大量赞颂母爱的文字里,我可以断定父亲当年更感伤于祖母的信件。
品味这些文物般的、承载着家族基因密码的纸张,使我对一些纸甚至纸制品有点过于敏感。以至于我读埃利克·奥森纳的《一张纸铺开的人类文明史》时,总是追究于文学巨匠们所选用稿纸的差异性。
巨匠之一维克多·雨果,他的创作稿纸,根据作品类型而精心挑选,连纸的颜色也绝非随意。写《海上劳工》,只用白色的纸;写《悲惨世界》,则不论在什么地方写——布鲁塞尔或根西岛,也不管是在什么年代——先是连续两年半,接着间隔十三年又重新开始,雨果都在竭尽全力找到同一种纸:天蓝色的纸,仿佛只有这种色彩才能承载作品之重;而《心声集》中的一首诗,雨果就写在他兄长的死亡通知书反面,这又是多么令人难以揣摩的事情。
巨匠之二普鲁斯特,他写《追忆似水年华》的最后一沓稿纸,几乎每一页上都贴着各种大小和形状的纸,最小的只有名片大小。这些“狗皮膏药”就是那些经年累月、似成永恒的回归的见证,也是这螺旋上升的思想的见证。心怀天下却轻鸿,无语柔情动苍穹。对纸知道得越多,对生命就会悟得更通透、细腻和变得有质感。
纸,面子是一锅植物纤维粥品,里子是一碗用人类文明秘制的高汤。
我最终得以理解父亲的行为方式,并通过他的思维频率与情感路径读懂了世间很多东西。近来,我又喜欢上了《旧信纸》,谭咏麟唱的。谭现在已经67岁了,若再唱这首属于36岁时的曲目,又会有多少东西涌上心头呢:不知当世事令我失意/我便翻开一张旧信纸/纸里面溢满真挚/即使加起只得十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