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科技发展带来的问题并不比解决的问题少?美国著名历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认为,在技术变革与社会变革之间存在时间滞差。滞差小,人役物;滞差大,则人役于物。
■ 赵宇鹏
人类从未像今天这样自信过,似乎没有什么难题是科学技术解决不了的。科技如日中天,有人居然能预感到黑云压城,钟表滴答作响,人们也逐渐意识到他说的很可能是对的,这样的人我们称之为智者或先知,尼尔·波兹曼就是其中之一。
尼尔·波兹曼的《娱乐至死》就是一本浓缩了对电视文化思考的盛世危言,虽说时下已迎来互联网时代,但尼尔·波兹曼20年前的思考却比任何时候都贴近当下。
无论是电视还是互联网,是语言还是书籍,都是人类了解世界的媒介。人类离不开媒介,这是人类这一物种的局限。在真实的世界面前我们都是眼疾患者,而媒介就像眼镜,不戴着它我们就无法看见或了解世界。然而作为媒介的眼镜与我们平时戴的近视镜不一样,它们没有度数之分,而是各自解构世界的方式不同。这就是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抛出的基本观点:媒介即隐喻。
人类在技术的变革中大体经过了非理性——理性——非理性的转变,在尼尔·波兹曼看来,这是因为我们经历了不同的媒介时代:口耳相传——铅字——电视。
卡尔·马克思认为像《伊利亚特》这样的史诗只能存在于口耳相传的口头文化中,一旦出现了印刷机,史诗存在的必然条件将会消失。这是因为人们说的话总比写下来的话要随意,这就是为什么书面文字比口头语言更富理性、更接近真理。
书籍的受众门槛很高,印刷机统治下的公众话语严肃、有序、具有逻辑性,非今日的文化气质可比。在印刷机统治下的美国,民众可以倾听林肯与道格拉斯长达7个小时的演讲,读者可以阅读长达1页的从句。在今天的电影院,人们对150分钟以上的电影望而却步,在手机上人们大多对140字以下的微博或5分钟阅读时长以下的推送文章感兴趣。我们平时很难能意识到这样的变化,因为身在庐山中,识不得真面目。
这些变化的源头可以追溯到19世纪中期电报和摄影术的发明,这两个发明结束了理性王国的时代。
在前电报时代,信息的传播无法超越火车的速度,人类在一夕间打破了时空之于信息的禁锢,像个新奇的孩子一般将信息在电缆间快速地传来递去。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写道:“我们满腔热情地在大西洋下开通隧道,把新旧两个世界拉近几个星期,但是到达美国人耳朵里的第一条新闻可能却是阿德雷德公主得了百日咳。”
这样的信息相信读者并不陌生,我们每天都淹没在这样的信息海洋里。电报创造了与印刷机时代不同的话语定义:内容无聊、表现无力、形式散乱、支离破碎。
就当这些电报式新闻将读者淹没在一大堆不知来自何处、事关何人的信息时,摄影术的发明拉近了我们与这些信息的距离。人们发现只要在与我们无关的事物旁附上照片,就会为读者营造一种我们真的与这些事有着某种联系的错觉。与看文字需要理解不同,看照片只需辨认,阅读照片相较阅读文字门槛降了许多。我们不喜欢在社交网络上发文字,却热衷于在朋友圈里发照片,因为这种方式深受缺少逻辑和连续性的现代人欢迎,大家发表的都是当时那一刻的感受,与过去和将来割裂开来。
电报和摄影术在电视上产生了最危险的化学反应,破碎无聊的文字和转瞬即逝的图像联手在电视上变化出奇幻的催眠魔术。变魔术不需要思想,人们对于视觉快感的追求决定了电视常常舍弃思想,夸张地说,节目的收视率往往与思想的深度呈反比,奔跑撕扯、唱歌旅游类的节目收视率都不会差。我们正渐渐爱上那些使人类丧失思考能力的工业技术,现代人看的电视越来越大,脑子却越来越“小”,西方人称电视为“白痴灯笼”再合适不过。
面对大量与我们无关、对我们无用的信息,信息过剩的问题第一次摆在人类面前。诗人柯勒律治说:“到处是水却没有一滴水可以喝。”不得不承认,今天的人类已被自己发明的“物”奴役了。我们漫无目的地刷着微博和朋友圈,刷到刷无可刷;满世界地找剧和各种节目,看到看无可看;打起精神要过一个有意义的周末,注意力还没集中半个小时,又拿起手机索然无味并饶有兴趣地翻看着各种段子、小视频、商品详情和周围人的近况。尼尔·波兹曼对这种状态有传神的描写:“人们感到痛苦的不是他们用笑声代替了思考,而是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以及为什么思考。”
为什么科技发展带来的问题并不比解决的问题少?美国著名历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给出了一个让人信服的答案,他认为在技术变革与社会变革之间存在时间滞差, “人类作为一个种群所面临的问题是如何使自身不断增长的知识(技术变革)与如何运用这些知识的智慧(社会变革)保持平衡,人类的未来取决于这一平衡的结果。”我们不可能消除这之间的时间滞差,但可以尽量将滞差缩小,滞差小,人役物;滞差大,则人役于物。
悲观的是,当今科技发展日新月异,人类运用这些知识的智慧已远远落后于取得知识的速度,我们现在对于智能手机等新媒介的认识远远达不到能让我们驾驭的水准,人类像个快乐而懵懂的孩子一般接受陌生人给的糖果,却不知道陌生人想让人类付出什么代价。幸运的是,依然有像尼尔·波兹曼这样的人在科技昌盛的时代发出让我们警醒的声音,他投入了一生让我们停下来看一看,直至肺癌让他永远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