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年酒

□ 刘琪瑞

家乡的年酒不仅味儿醇香，那股子氛围也是醇而又醇，浓而又浓的。入了腊月的门槛儿，年味就越来越浓了，缕缕酒香从一个个纯朴的农家小院飘散开来，一直飘进游子的梦里，诱我乡思无限，回家的期盼便一天比一天急切了。

鲁东南一带，腊月二十三，那是乡下传统的小年儿。这时节的酒喝起来，有种祈愿的意思在里面。祈愿什么？祈愿庄户日子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民以食为天，所以主管民间饮食的灶王爷首当其冲要虔诚祭祀。这一天，家家户户设供桌、摆香烛，用新酿的醇香美酒祭拜灶神，祈愿“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汉子们聚拢起来，祭过灶王神位，便相互把盏，品着热辣辣的酒，侃着桩桩件件农事，氤氲而起的酒香里，浸润了一年之中的收成，也浸润了对开春后红火日月的祈盼。小时候，我常参加这样的活动，那酒父辈们往往喝得很浅很淡，极虔诚的模样，可那些一个连一个的庄户话题却很多很杂，扯得热热火火，外面兴许是漫漫飞雪飘舞，偶尔有几处零零星星的爆竹声。我对大人们的话题不大感兴趣，斜倚在母亲的膝下，听她讲有关灶王爷、灶王奶奶的传说，在浓浓的酒香和好闻的香烛的气息中，孩提的梦漫了上来，梦里，那个粲然若霞的春儿自遥远的雪线之外，正飞临我们吉祥的村庄……

及至除夕，那才是真正年酒的开始。大年三十夜晚，阖家老少要聚在一起，团团圆圆守岁，谁守得时间久，谁守至金鸡报晓年来到，来年谁就吉星高照，兴旺发达。果盘里，各色吃食应有尽有，甜甜的柿饼儿、蜜蜜的醉红枣，金亮亮的炒栗子、白生生的长生果，还有点着红晕儿的大年糕……小孩子满脸喜气，跑过来窜过去，清亮亮、脆生生的童谣唱得大人们心儿醉哩！手巧心细的母亲们早早忙碌起来，乒乒乓乓，煎炸烹炒，不多工夫，荤菜素菜，精致小菜，摆了满满一大桌子。

这当儿，白胡子老爷爷拄着拐棍儿，指派几个半大小子，从一处隐秘的地窖里，抬出来两个黑黝黝的大肚儿酒坛，汉子们的眼里分明有了艳羡的光芒。老爷爷颤巍巍开了坛口的红泥，一时间，浓浓的酒香弥漫了整间屋子，有股子九月丹桂的芳香，细闻似乎还有高粱饴糖那样的甜味儿，汉子们口里的唾液禁不住汩汩奔涌。老爷爷捋着胡须，笑眯眯地说：“看你们馋的，俺陈了整整三年，味儿想必美气得很。这是春酒、守岁酒，今儿个，放开量喝吧，春酒不伤身，不醉人哩……”陈年佳酿依次斟入兰花海碗，一波一波涌起的酒香令人心旌飘摇，看那酒色，宛若红玛瑙一般浓稠晶亮，闪动着红微微的釉色。品着这美妙的春酒，扯着春耕夏种秋收诸多话题，聆听新春渐渐逼近的脚步声，汉子们酡红的脸膛漾起层层春色。在弥漫开来的酒香的润泽中，在窗外皑皑雪光和光彩彩的过门笺、红艳艳的春联儿的辉映下，喜气洋洋的春神已降福人间了。

正月初六日，又是一个好日子，我们乡下约定俗成于这一天，邀请新嫁的姑娘携了新姑爷，回娘家吃那香醇可爱的“回门酒”。年少时，我喜欢在红火的正月里牵了娇羞如花的新娘温热的小手，品着余香缭绕的回门酒，遥想那些春潮般滚滚涌来的日子，我心如蜜饯，神采飞扬。接新人的彩车儿早早等候在大门外，新婚的妻正“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在一遍遍催促下，风摆杨柳般扭下阁楼，登上吱扭扭儿的彩车。一路上，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款款吹拂下，看那红红的日头爬上山峦，轻轻哼唱一曲欢快的《回娘家》，心绪多么高涨……拜过爹娘，入得酒席，品着清冽甘爽的美酒，品着亲人们春天的祝福，这新春的酒啊，怎不让心爱的人儿沉醉！

想起年酒，就想起了乡下我的快乐老家，那醇厚的风情，那古老的故事，那山那水那一对憨憨的人儿……岁月已老，谁与我再醉那么一回，就用这杯浓烈香美的陈年佳酿，了却乡愁，告慰春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