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一盏灯，暖你风雪路

100多年前，因为发生了饥荒，有将近120万瑞典人，乘坐摇摇晃晃的航船穿越大西洋，移民美国。因此这里的人们永远不能肯定，自己明天会不会成为需要救助的难民。

■ 宋美娅

冬季一来，天黑得就早了，下午三四点钟天色就要暗沉下来，这是瑞典气候的一个特征，但是不管几点，你走在路上，只要是有人家的地方路上就不会黑暗，因为每户人家的窗台上都亮着一盏灯，有几个窗户就亮几盏，一户户连接下去，那一路灯火闪耀的景致也让人有点兴奋，驱赶走雪夜的孤独，你的眼光不禁投向路边的房舍，向里面的人默默致谢。

瑞典地处北欧，冬季长，这些年气候变暖也影响到那里，不似过去那样来不来就风雪漫卷，但白雪皑皑还是比别的地儿多点，敞亮、烛光灼灼、花枝招展的窗户，是瑞典人在冬夜里献给所有寂寞路人一致默契的爱。

窗户只是个简单的象征，象征瑞典人深于心、表于行的对陌生人的爱。某日，我们正在铺着小方砖的街巷里蹓达，不留心对面街角有个流浪汉在抽搐，却见一个金色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的翩翩绅士紧步上前，一边屈着大长腿蹲下一边把自己的包拿下来垫到流浪汉的枕下，迅速把手指伸进流浪汉嘴里，让他咬着自己的手指以免伤了舌头，白色泡沫弄到他纤长的手上。又有几个人围过去，一番伺弄，待流浪汉平静后他们各自散去，金色的阳光照耀着他们。超市付款台，我们前面一个年轻姑娘，把她身后一个貌似流浪汉大爷的面包拢过去，一起付了款。一切都是默默的，好似风从水上过，不会刻意让人察觉。

瑞典曾是人均接收难民最多的国家，他们没有参与过战争，不需要为战争赔罪，他们也不缺乏劳动力，但他们还是一贯慷慨地接收了各国的难民，然后一边费劲八拉地为他们保护母语，一边操心怎么让他们融入当地社会。难民也给瑞典造成过伤害，今年4月7日，斯德哥尔摩发生卡车撞人的恐袭事件，造成4人死亡，嫌犯是一名来自乌兹别克斯坦的男子。早在1989年，一位名叫莎娜的19岁瑞典姑娘和她的女友，被来自东非厄立特里亚国家的黑人青年山姆杀害。山姆和另外7个青年，是1986年到达莎娜所在小城的第一批非洲黑人青年，当地好多人连厄立特里亚这个国家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为了帮助这些黑人青年融入当地社会，热情善良的莎娜和她的几个朋友开创了一个活动小组，和山姆等人一起学语言，唱歌跳舞。山姆爱上了莎娜，1989年9月1日，山姆杀害了跟他分手的莎娜，尖刀也刺向阻挡他的莎娜的女友。

全城陷入惊恐和悲痛之中。有人愤怒地大叫：“应该把本地所有的非洲黑人都监禁起来。”街上出现了游行，有人往难民的房子扔火把，有人揣着刀子准备找黑人私刑，有人找移民寻隙斗殴。此时，能否制止针对全体黑人的复仇与种族暴力，就取决于莎娜的父亲施泰格的态度。

两天后，施泰格出现在电视屏幕上，他系着黑色领带，对小城全体居民说：“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的罪恶，而惩罚全体黑人青年。”“如果有人报复难民，我们将更加受伤！”随后，由莎娜开创的帮助黑人的活动在市中心广场举行，战胜了惶恐的小城居民和黑人难民互相拥抱安慰，表达温暖的人类之爱。这个小城成为瑞典抵抗种族暴力的一个榜样。

为什么瑞典人会有如此深沉的人道主义精神，我揣测，除了宗教的因素，他们从生活实际出发，总是能够推己及人，谁都有保不齐需要别人援助的时候。100多年前，因为发生了饥荒，有将近120万瑞典人，乘坐摇摇晃晃的航船穿越大西洋，移民美国。因此人们永远不能肯定，自己明天会不会成为需要救助的难民。于是，他们从另一个维度来创建幸福，比如说，你有多少钱能买来社会的安定与和谐？依我们现在的忧虑是，你有多少钱能买来孩子幼儿园不受虐？多少钱能买来人不互相坑害？人际的和谐，充盈在邻里之间、陌生人之间的关爱和信任，是幸福社会必不可少的元素。所以，即使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们也坚守爱心与同情心的为人原则。

羞涩内敛的瑞典人，真看不出来威风八面的维京海盗是他们的先祖。8世纪至11世纪，维京海盗横行在欧洲沿海和英国岛屿之间，他们彪悍雄壮，吼声如野兽般粗犷，有说他们比哥伦布更早到达北美洲，并且考古已经证实了这个传说。虽然看起来今天温和谦虚的瑞典人与海盗先祖大相径庭，先祖们还是留下了深植于心的文化基因——平等互助的思想。海盗们乘着帆船在茫茫无边的海上航行，惊涛骇浪随时卷来，船上的每个人都与他人息息相关，真正的同舟共济。战斗中他们又胼手胝足，生死与共。所以海盗们抢来的财富，基本上是平均分配，不然下回谁还会奋力抢夺呢。每个人的生命里都包含他人的安危，这个客观现实决定了海盗们的意识形态，平等互助的观念在他们这里就很自然。

海盗们这一套生存观念对瑞典人影响深刻，端以窥见今天瑞典人爱陌生人，普遍平等观念的久远由来。

话说回来，我们哪个人不是生活在互为紧密相关的社会之中呢？

我女儿的老房东，有点不算典型的瑞典人，他喜欢特朗普，喜欢普京，去年特朗普胜选老头儿特别兴奋，这和瑞典人普遍不喜欢强权政治人物不太一样，所以他不怎么受邻居们待见。老头儿为了多挣房租，去年在院子里盖了两间房子，结果被邻居们举报了，政府来人调查。话说，老头儿还是把房子租出去了，谁租的呢，女儿告诉我，是由一个类似于青少年救助中心的机构租下了，他们免费提供给我们所说的“问题青年”，还要为他请心理医生，定期来探访，督导他们就学或就业。这样一来，邻居们倒没有再提意见。

即使是这样一间盖在院落里的房子，窗台上也摆着一盏灯，浅灰色的纱幔从两边拉拢，留下细脖子白灯罩的台灯在那里傲骄地独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