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老师和我说着告别的话,曲老师却拎着打包的饭菜慢慢地走向门口。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取报纸什么的,没想到他走到控制室,把我的停车费给付了!
■ 朱钦芦
八月末,北京进入了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作了俩月宅男的我,驱车一个多小时,去看望我的两个老师。
两个老师是一家人。曲老师是我在大学时的老师。而他的妻子,则是我引领我走上编辑之路的我的主编,大家都叫她“曹老师”。
两位老师对学生上门非常高兴,一人揪了根大香蕉,非要我吃不可。几年不见,两位老人又添了些寿数。曲老师已经89岁,而小他一些的曹老师也都85了。不过他们身体和精神都挺不错。
曲老师还是那样面容清癯,身形瘦削。他告诉我,他的体重多年保持在55公斤没有变过。听说他早学会了用电脑,现在还是微信的活跃用户呢,真是活到老学到老。退休前,他是我母校的副院长,但留在我心里的一直就是个学者形象:儒雅、淡泊名利、超然物外,就像他恒重的身体一样,从来未曾有过改变。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1980年。那时改革开放刚两年,一些理论问题还没有闹明白,许多现实问题又扑面而来,带着一脑子的疑问我参加了学校举办的为期13个月的理论培训班。那时曲老师是哲学教研室主任,讲课轻言细语,条分缕析,有很强的逻辑力量,一听就有深厚的理论功底和学术造诣。他讲的哲学观点结合了对过去错误理论和实践的分析,有鲜明的拨乱反正意义,第一堂课下来便赢得了大家热烈的掌声。但曲老师摆手把大家叫停了。他说你们是学员,我是教师,你们读中小学每节课都给老师鼓掌吗?并立下规矩,今后哲学教研室所有老师上课都不要鼓掌。我第一次领略了曲老师的学者本色。
那时首都机场一号航站楼刚竣工不久,学校组织了前往参观。航站楼里一幅名为《泼水节——生命的礼赞》的壁画中有表现傣族姑娘沐浴的场面,我们大家一时感到惶惑。有个贵州同学十分不满。后来他又在学校阅览室看到国家级的画报竟然也刊登了这幅画,便怒气冲冲地写了封信给画报编辑部,痛斥这种“堕落现象”。学校并没有追究,而是由曲老师在某次课后做了个讲话。我记得他说,人体艺术和肮脏、龌龊的色情文化不是一回事。欣赏维纳斯雕像难道感觉到的不是美而是淫邪的念头吗?人体美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人文思想的一个组成部分,是对宗教神本主义的一个反击,也是近代欧洲艺术的一个重要方面。你不愿意或不喜欢欣赏可以,但是不能剥夺其他人创作和欣赏的权利,更不能给人家扣上不恰当的帽子。当时这个讲话对我们是一个强烈的观念冲击和知识普及,也云淡风轻地处理了这场风波。
从我一进门,曹老师就关心地问这问那,先问我的身体,其次是我的妻子儿子,再就是我的退休生活状态,随后就是漫谈天下事。一如在一起工作时我们背后给她的评价——“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也许正因为这份对他人的关心,对事物的好奇,她脑子一直“蛮灵光”,在我们的印象中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精明的上海人(她是上海籍人)”。工作上有什么事要对她打马虎眼那可撞枪口上了,她会把细节从主干追问到枝叶,让你藏着掖着的东西无处遁形。
也许是编辑健康杂志的职业缘故,也许因为与生俱来的细心,她对身体健康非常在意,尽量不在外面吃饭。如果有不得不在外吃饭的需要,她会带上酒精棉擦拭餐具,还像卫生检查人员似的溜进后厨去看看卫生状况。退休后她还经常给我打电话,问工作,问我的锻炼情况。当我告诉她就上班路上走走,她马上提示我:“这不够呀。像你这年龄,每天锻炼不能少于一个小时。”并告诉我买鸡蛋不能买没品牌的,牛奶是那个牌子的好…… 当时觉得她太过细心琐碎,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她在20世纪90年代就有的保健意识,起码比我早了二三十年。从她那里,我知道了什么是现代人生活必需的精细,也映照出自己原来的粗枝大叶作风。如果说我后来在这方面有所进步的话,那也不无曹老师的影响。
午饭时分到了,我起身告辞。两位老人坚决不让。我一再说明自己现在遵医嘱减重不吃午饭,仍然无效,只好随他们来到校园里的餐厅。两位老师要我点菜,这次我寸步不让地坚持由他们点自己喜欢吃的菜。没想到这下更糟了!他们本都吃不了几口,却点了一大桌。席间我偷偷地溜出去把账结了,到最后他们自然发现了,老太太不由分说,执拗地走到前台把我付的钱要了回来,用他们的一个卡重新付了费。
我打算护送他们回三楼的家,两位老师却说今天还没有走路,反送我来到停车场。曹老师和我说着告别的话,曲老师却拎着打包的饭菜慢慢地走向门口。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取报纸什么的,没想到他走到控制室,把我的停车费给付了!
我承认,那一刻我的眼有些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