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咏瑾
离开高中很多年,作为一个明媚的青春里曾经阴郁的差生,那种被边缘化的感觉,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挥之不去。
那是一所以严苛闻名的省重点,号称只要考上了它,半只脚已经跨进了重点大学的校门。同窗皆来自附近各个区县的前三名,不乏全国奥数夺魁、英语竞赛拿大奖的传奇人物。当年考上了它,原先的初中还敲锣打鼓地给我家送来了大红喜报,没想到几次入学诊断下来,我之前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那点优越感,顷刻消失无踪。之后文理再一分科,家里力主我舍弃了原本擅长的文史而选了理科,此后全年级300人,我稳定保持在倒数50名左右,再也没有翻过身。
好在还有稍微可以扬眉吐气的时刻——我语文成绩一直数一数二,特别是作文。即使到了那么惨淡的高中时代,每次语文考试后都会被老师作为范文当堂点评,后来获奖作文还收入这所中学的百年校史中。
那时的语文老师姓熊,每次见到他踏着特有的沉缓步伐,抱着一叠作文本走进教室,我就一阵没来由的欣喜;课后再看见他踮着脚尖、把点评完的作文贴到教室后的黑板上,我真是觉得那每一个动作都散发着光辉。每逢大扫除,我总是拖着扫帚若无其事地蹑到教室后边,实则一边扫地一边偷偷打量着黑板报:卷面怎么这么整洁,字迹怎么这么清秀,文章怎么就写得这么好呢……真希望全班同学都能看到啊!
但是语文一结束,我仅有的阳光就被收走了,自卑又自傲的少年,天空就跟海边的小城一样,阴雨连绵不绝。总觉得老师应该不喜欢我吧,同学也不待见我吧。为了一对一帮助后进生,老师还让班长坐我旁边,学习委员坐我前面,可谓用心良苦。而我总在自习课抑制住哭泣,脑袋伏在手臂上,眼泪暗暗打湿了校服的袖子。
前段时间去北京开会,一个当年挺骄傲的学霸正在北大读MBA,抽空我们碰面吃了个饭,言及当年我的自卑,他竟然完全不觉得:“你个子高挑又白净,非常有才气,下课谁也不理睬,自己在那里闷头看古诗,现在你成为作家,我们都不意外。”我大为吃惊,自己眼中苦涩的青春,在别人那里居然是一道往昔的风景。
高二开始,数理化实在跟不上,我妈便请了学校的老师给我补课。效果很差,我费尽心思地演练,同样的试题却总是一错再错。看着紧张得不知所措的我,老师黑着脸忍住了脱口而出的暴躁,仿佛认命一样低下头,同样的内容一教再教。特别记得有一位温柔的化学女老师,她的爱人在山那边的村小当老师,不到寒暑假回不了家,她把每日多出来的时间用在了我身上。
现在想起来,我当年不是成绩好得让老师精心呵护的优等生,也不是顽劣得无可救药牵扯了老师太多关注的差生,我只是一个偏科偏得厉害、在中不溜丢的温吞水里奋力挣扎的中等生,老师们想着我这样的学生扶一把兴许就多一个上一本线的呢。我和老师之间,缺乏那种煽情得热泪盈眶的深刻,但是谢谢他们,就像从不曾放弃历届千百个中等生一样,没有放弃我。
当然,这不能说我高中就没有发生过激烈的事故。不但发生了,还发生在千钧一发的高考。高考之前,看着教室里的百日倒计时牌渐渐刷新到了“1”,我吓得半个月没有睡好觉,这种情绪一直酝酿到考英语的那天清晨,如同一个沉甸甸的气球,蓄满了越来越多的情绪,就差最后一根终结一切的稻草。英语听力才过,我全身的冷汗就跟瀑布一样,感觉自己实在没办法坐在考场了,再坐下去就要窒息了,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我把笔往桌上一扔,站起来就夺门而出。监考老师们当时都吓呆了,他们守在这里是为了预防学生作弊,但没料到居然有人会逃跑!于是监考老师和巡查老师几个人跟在后面追,终于在操场上将我堵住了。
最后一位陌生面容的女老师留在了我身边,在争分夺秒的高考中,居然陪我在操场上遛起了圈,“就当这是在做英语作业,和以前做作业一样,错了也没关系。”记忆里的那天,天气格外炎热,老师花白的头发下沁出了密密的汗珠,她双手抓着我的手不放,就像抓着一个小孩子,“回去写作业吧,把今天的作业写完。”这些话我现在记起来都想哭。我们遛了10分钟,然后我乖乖地回去“写作业”。后来高考成绩下来,我以仅仅超出几分的成绩,被省内的一家一本高校录取。
我永远忘不掉那10分钟。那金子般炎热的10分钟,风没有吹,一切静止不动,世界仿佛没有任何变化,隔壁考场的同学们,或者更为遥远的考生们,这10分钟也就一篇“阅读理解”的时间,平静得和之前的10分钟以及之后的10分钟没有任何差异。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人生曾经像脱轨的流星飞出天际,而老师用她汗津津的双手,又苦苦地将我拉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