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爱人,没有豪宅/没有栖居之所/一切我为之奉献自身的/都变得富有,却消耗了我”,这差不多算得上是里尔克整个人生的写照,诗人很早就进入了一个无处可抛锚、无处可栖息的境地。
■ 夏学杰
“不要相信诗人对这个世界的要求……因为诗人对世界的要求永远是刻薄的和过度的……”顾城曾作如是言。
这让我想起了里尔克。
里尔克是20世纪最重要的抒情诗人之一,也是诗作被阅读得最多的诗人,其51岁的人生留下了《新诗集》《玛利亚生平》《马尔特手记》《杜伊诺哀歌》和《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等诗作和小说。《里尔克传:鸣响的杯子》这本书,就以大量丰富的史料诠释了诗人的一生。
作者唐纳德·普拉特系英国学者,他是一名外交官,精通英、法、德等多种语言,先后在联邦德国、维也纳和斯德哥尔摩等地任职,有机会接触关于里尔克的诸多材料和证人。写作此书,他用力颇丰,光注释就达一百页。
为何叫“鸣响的杯子”呢?这是取自里尔克《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中的一个句子,“在此,在熵之国度的/消逝者中/做一只鸣响的杯子,在鸣响时破碎/去存在……”
很多传记作者,喜欢大量引用所写人物的作品,从作品中窥探所写人物的成长轨迹和心路历程。这是了解著述者精神世界的一个捷径,或者也是对写作对象材料匮乏的不得而为之,但作品有时未必靠谱,诗人的话有时是不能当真的。相对其他研究采取的“生平与作品”模式——重点在于阐释作品,常常使得人物的生平成为附庸,但此书却可谓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的“生平”传记。
普拉特说书中对里尔克的作品引用有限,并且只是为了展现出某个过程,每一处引用都表明里尔克处在人生的特定阶段。而广泛引用他的书信,不仅因为它们必定是“真相”,也由于相比其他任何诗人,里尔克的书信可能更好地表现了作品背后的情感,以及为取得成就而经历的希望、恐惧和持续奋斗。
里尔克从小就缺少家庭温暖,七个月就“匆匆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早产儿,一直体弱多病,家庭又贫困,就连学费都成问题。他的母亲如同包法利夫人,“对我母亲来说我只是个玩物,就像一个大玩偶”,而他父亲古板的因循守旧没有给爱留下多少空间。父母唯一关心的似乎是他应该穿着得体,不用掌握任何东西。“假如有人给我看动物或者花朵,抑或叫我怎么独自与书幸福相处,我会在内心多爱他和祝福他啊。相反,我踽踽独行,停顿不前……忒修斯在一个地下密室中来到这个世界,无论如何,他像植物的新芽一般长出来:而我在绝对的虚无中成长,朝向虚无……”敏感的里尔克从小就意识到虚无并与之做困兽斗,正如“一只鸣响的杯子”。
虽说里尔克很早就有丰富的作品,出了诗集,但是这些并没有给他带来财富和生活上的实质性改变。他一直生活在困顿当中,不断地向外界求助。他口口声声地说要为“争取内心的纯粹”而斗争,却忍受不了孤独,热心于各种交际;他跟莎乐美说自己永远“站在望远镜前,寄希望于在每一个靠近的女人那里找到幸福,当然,在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那里,我都没有找到幸福:我自己的幸福,我曾在我最孤独的时光中找到的幸福”。
里尔克有着诗人的忧郁气质,可他是天才吗?他7岁时开始抄诗,很早就会背诵席勒的长篇叙事诗,超前于普通德国孩子。9岁时就勤勉地写诗。16岁发表第一篇诗作,并已经写出无数诗歌和许多页的《三十年战争》。不过,他最初的作品还是表现平平的,他自己强烈地希望出版于19岁时的《生活与歌》甚至被人们遗忘。
长期围绕着里尔克学校生涯有这么一种传说:他的痛苦使得其接受的正式教育徒劳无益,作为那种主要靠自我教育的成年人,他后来表现出的才智更加卓尔不群。普拉特否定了这种说法,实际上他受过正规教育,而且功课成绩相当不错。在普拉特看来,勤奋专注是文学成就的重要元素。他尝试着写作一切——抒情诗、散文故事、随笔和戏剧。
为了争取成功,他曾表现出惊人的勤勉和写作的强烈欲望。他不像某些天赐灵感的记录者,而像是一门技艺的自觉的学徒。里尔克在一封信中写道:“谁不怀着他全部的热望和内心的一切献身于艺术,谁就永远不会到达最高的目标。”
“我没有爱人,没有豪宅/没有栖居之所/一切我为之奉献自身的/都变得富有,却消耗了我”,这差不多算得上是他整个人生的写照,诗人很早就进入了一个无处可抛锚、无处可栖息的境地。
生命是矛盾的,倘若为了求真求美求自由,那也许会陷入更大更深的矛盾之中。读罢此书,我作如是之感慨。
里尔克自己是拒绝定格的,“我在外界为自己塑造的形象,更为持久有效……谁知道我是谁?我一直往前走,永远在变化。”
可惜的是,他的生命有些短暂,51岁时死于白血病。不过,他在生命最后时刻依然是抒情式的,“生命给予我的够多了,我已登上生命的峰顶……永远不要忘记,我亲爱的,生命是壮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