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冉学鸿
灶 糖
年末集会,有卖灶糖的小伙,带筐子蜷在市场一角。有人看但买的不多,估计价格不低。一问,按两卖,八元。
“灶糖”的名字取得厚道平实,将出身标得清清楚楚,生来就是为糊弄灶王爷的嘴。意即灶君吃人的嘴短,见了玉帝便不好意思再说主家坏话了。古人眼里,天上的事和凡间大致没有区别,况且灶君在凡间工作,自然得依凡间规矩行事。宋代时,范成大写过个《祭灶词》,记载了贿赂灶君礼品的丰饶,不仅有猪头,双鱼,豆沙,甘松诸物,还有美酒烧钱,且须女子回避,男子酌酒,方才让灶君满意,换来年吉祥丰实。只是诗人疏忽,没有在诗中提到灶糖,但也足见古人对祭灶丝毫不会马虎,因为吃饱饭从来都是头等大事。
灶糖有润肺止咳的药效,这倒使我记起另一味颇有人缘的山楂丸。小时候恓惶,甚没吃过好东西,一弄就吃得狠了,几天过不去。被大人拖到诊所,动辄是几天的药和针,虽说提起打针负担重,但药里常开的山楂丸却从来都喜欢,这也是只有生对病才有的优待。在我眼里,山楂丸怎么说也算药,时不时闹个病还能吃上;灶糖则不同,是药更是糖,身价自然比前者高许多,是得到过年,好不容易有了闲钱才能换来的奢侈品。
我的小学同学P君,小时候爱吃豆腐,经常围在他妈做饭的案板旁,郁郁不得志。有一次放学,在校门口碰到个卖豆腐的小贩,他大踏步上前抓住车子,掏出五毛钱,狠狠地说全给我买成豆腐。现在多少年没见了,P君模样都快记不起来,但他一手高举一块豆腐,边走边嚼,豪气干云的那一份洒脱,我仍记忆犹新。
年 画
年画还有,但气象终究不如以前了。现在集市上见到的年画,内容多是现成复制网络,少有艺术品质可言。如今人都懒得动脑了。犹记得马年时候,有人弄出了个马上有钱的怪图物,红了一时,其寓意的牵强浅白与创意的蹩脚拙劣实在挠人,至今挥之不去。
旧时的年画生意我印象是从元旦就开始,到年前为最盛。元旦前后,娃们是消费主力,买年画和贺卡之类,有的扭扭捏捏送了老师,有的则是同学间相互标志友谊,这一接一送当然也难免会留下些故事与回忆,此题外话,不说也罢。待入腊月,讲究二十四开始扫舍,一切停当后,最后一道工序,是将新揭的年画上墙才算结束。亮丽多彩的年画点缀内外白墙,是那时对美最简朴的一种诠释。毕竟便宜,山水风景、古典人物、影视明星,各取所爱,一陪就是一年。唯有每年撕掉旧年历的时候,想这一年朝夕相对,上边点点画画记着不少生活里的琐碎数字,末了一把撕掉,睹物伤情,心中仍会泛起一丝剥离带来的莫名况味。
睡大炕的时候,我的头上有过两幅年画,一个是水浒的一百单八将,不知何人手笔,造型栩栩如生;一个是古装人物的八大锤。翻开眼,就能看到,水浒人物的诨名都是那时候背的,一边背一边忘,到现在又剩下没几个了。八大锤是《说岳》里的事,画的是岳云、狄雷、何元庆、严成方,手持双锤,英姿勃发,这两幅很能鼓舞少年,因此到年末,总是舍不得撕掉。那会儿,作业做得咋样早忘了,本子里大将却是没少画。缺少娱乐的年代,这样的快乐成本很低。
朋友送过两套潍坊杨家埠年画,两个册子,放到书柜三四年了,规整书的时候总会拿出来看看,财神童子图样,形神皆美,惹人喜爱。但每次还是看了再放回去,没地方挂啊。
对 联
贴春联,山东人比本地人讲究。
我说的山东人,指的是移民。我们的镇不算小,山东村子占三分之一还多。秦中自古帝王州,关中是移民落脚的好地方。本地民风亦醇,视来者为客,几代生息下来,互通婚姻,客当早已融入当地了。我们先前一个教室,有时一小半都坐的是山东娃,一样说笑打闹,娃们眼里并无区分。要说差异,可能抱团些,譬如打群架,对方会调整语言,说我们听不甚清的山东话,这便十分不利于双方叫阵,常使我方陷于被动。这里边有山东人秉性的延续,较之本地人的安逸,山东人勤奋根自祖辈生存的不易,对眼下生活多有珍视与期望。本地人过年对联可以应景,山东人却从不马虎,不仅大门二门要贴,农具、车辆,牛槽等一干物事也有吉语。
这在卖对联的眼里是好事,年前的几个集会常是民间书家的舞台,英雄不论出处,莫管平时靠啥营生,能写两笔拿得出手的,腊月里基本都会出山,年年有生面孔,对好书法者,这可蔚为一景。一般人家不甚计较字的高低,只是关键的几个要素不能将就,纸要亮要红,字要大要粗,金粉不能吝惜,写什么内容,写家子可以推荐,主家也会选择。联子贴出去,要不惹邻里评说,须切合主家家境,不可炫耀拔高,写出吉庆祥和。此时,方觉每个普通人心中都有诗。
年过十五算是过完了,该远行的总归得出门,地也不能耽搁。剩下的老弱照例是看孙子,有好文墨者,偶尔会对着各家门上的对联品读一番。彼时对联早已浆糊干裂,四角翘得不像样子,一阵风起,就飞得寻不见踪影。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