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园下车女子”的后“被咬”人生

赵青（化名）被老虎拖走视频截图

编者按

2016年7月23日，一家四口自驾车到北京八达岭野生动物园游览。在东北虎园内一女子下了车，被老虎扑倒叼走，冲下车救她的母亲瞬间又被老虎围攻，最后二人一死一伤。事故已经发生半年了，半年里这名女子经历了痛失至亲、网络谩骂、依法维权等一系列事件，无论是起诉动物园、确定索赔数额，还是上节目接受采访，每一次新动向都会成为焦点，因为一次过失，她的人生发生了哪些改变？她又何以告慰为了保护她而失去生命的妈妈？在无可挽回之时如何完成心灵的救赎？在已然的悲剧中如何重拾生活的信心？

□ 中国妇女报·中华女性网

记者 张明芳

“赵青（化名）醒醒，醒醒……”

在丈夫一声声的呼唤中，赵青努力挣扎着想要睁开双眼。此时的她只感觉脑袋“轰”的一声。

“我怎么了？”“你被老虎咬了。”“我妈呢？”“受伤了，从山坡上摔下去骨折了。”丈夫回答。

那是2016年7月24日下午3点，北京大学第三医院重症监护室病床上赵青醒来后与丈夫的简短对话，之后她又昏睡过去。

梦魇

直到两天后，她开始清醒过来，得知父亲和家里的亲戚都来看望过她，她迫切地想知道母亲的情况，不能说话的她只能让护士拿来写字板，一字一顿地写着“妈妈，发生了什么？”“你妈妈为了救你，摔骨折了，现在躺在病床上。”父亲的答案和丈夫一模一样。

赵青提出想要和妈妈视频，被众人拒绝，原因是重症监护室里有很多精密仪器，不能使用手机。

在重症监护室里，她做了很多梦，梦见了老虎，梦见了妈妈，妈妈对她说：“我都出院了，你快点好起来啊。”她使劲摇晃着妈妈，问：“真的吗，真的吗？”妈妈的头像一个头套一样掉下来。“那是一个可怕的噩梦。”

事实上，如果可以的话，赵青希望之前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2016年7月23日，在北京八达岭野生动物园的东北虎园内，一家人在自驾车游览过程中，赵青下车突遭老虎攻击，而母亲为救她，被老虎咬死。赵青则被老虎咬伤了后颈、背部，腰部，身体多处骨折。

赵青得知母亲的死讯是在事情发生20天之后，当父亲和两位心理医生将真相告诉她后，赵青说自己脑子一片空白，“我当时蒙了。”

赵青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心理医生临走时拥抱了赵青，此刻的她想起了妈妈，顷刻间号啕大哭起来。

“那段时间特别难熬。”赵青既伤心又愧疚，没有想到母亲来到北京20天之后就会天人永隔，自己的疏忽大意造成了母亲的永远离开。

伤痛的折磨和亲人的离去让赵青一蹶不振，直到1个多月后，她和家人将母亲送回安徽老家火化，回家后的她在亲人和朋友的安慰下，情绪才慢慢好了一点。

而在此之前，8月25日，事件调查报告公布，延庆区方面成立调查组认定：“7·23”东北虎致游客伤亡事件不属于生产安全责任事故。

调查报告让赵青及家人无法接受，“是我们的责任，我们承担。但不能因为我们的责任而说园方没责任。” 赵青解释因为自己误认为是休闲区才下车，园方没有及时救助也有责任。

而最终，园方只愿意承担15%的责任。

而据媒体报道，八达岭野生动物园负责人曹志杰认为，15%也是基于道义的补偿。“调查报告之后，园方对我们的态度立刻就变了，从积极主动到消极被动再到不理不睬。园方说：‘出于道义上的，我们可以给你一点补偿’。”赵青的父亲面对媒体的说法也印证了这一点。

此前，园方为赵青交了12万元医疗预付费，报告一出，园方认为这笔钱已经涵盖了补偿金额。

调查报告和园方的态度让赵青出乎意料，然而更出乎意料的是，她不知道自己的事情，已经在网络上掀起巨大的波澜。

发酵

7月23日晚，某媒体微博以“年轻男女在车内发生口角，女子突然下车去拽男司机的车门，结果被窜出来的老虎叼走”的说法介绍该事件。

该条微博收到了1万多条评论和6000多次的转发，“这女的‘作’也不分个地方，唉，可怜老人。” “所以我一直不懂部分作死的女性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水，每年都有在高速或者马路上开车时吵架抢方向盘造成车祸的事，咋的，今年不流行抢方向盘了，流行在动物园野兽区吵架开车门？”……

中国妇女报·中华女性网记者观察到，评论是一边倒地批评和指责“下车女子”，而此时的赵青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接受抢救。

7月24日，“央视新闻”微博首先放出监控视频，视频里记录了赵青被老虎叼走、母亲下车追赶、丈夫下车又跑回关车门、附近一台救援车冲出的过程。

微博收到了9万多条评论和7万多条转发，“自作孽不可活！”“如果这件事动物园赔一分钱，那真是看不下去了”……无一例外又是一片骂声。

就在赵青昏迷被救治期间，网上的舆论进一步发酵，各种传言甚嚣尘上：

有人说女子是小三，平时二人关系就不太和睦，车上的儿子是非婚生的；

有微信群对话截图称：“我北医三院的同学说这女的是三院SICU的医闹，这次估计还得闹……”随后一张署名“北医三院 李大夫”的微信朋友圈截图称，赵家带着“一心为己的自私心理，外加凡事装弱势群体的阴暗目的”，在探视病人上提非分要求，不到规定时间就想给他开绿灯；

后来，网上有人发帖称，八达岭野生动物园被老虎咬伤女子“死于伤口感染肺部继发败血症”。

而对此，赵青的父亲曾不止一次对媒体解释过，他表示，女儿当天和女婿吵架、赌气下车不是事实，自己后来多次询问过他们两人，都说没吵架，是因为女儿晕车才要求下车由自己开车的；说女儿是“小三”，是无中生有，他们两个的结婚证就放在家里；医闹就更没有了，后来也有医生出来作证没有医闹。

而赵青对于网上的种种言论和谩骂，也表示很气愤，但她同时也认为“自己没有做过的，我不怕别人说。”

而最让她无法容忍的是自己的隐私信息，也被放到网上。赵青脸部被咬开、全裸身子背部被老虎咬出血洞的骇人照片在网络上流传，她的户籍信息也被发到了网上，工作单位、学历甚至结婚照等各种信息被公开。

而全国各地莫名其妙多了很多“亲戚”，纷纷对她的家事评头论足，而她真正的亲戚、朋友、同事，对于网上的过激言论表示愤慨，想要发声支援赵青，却在更猛烈的谩骂声中被湮没。

正如一家媒体评论的那样：传言都没有被证实，但广泛传播后就会在人们心中形成“坏人有坏报”的强烈印象。在法律之前，舆论先进行了道德审判，已被打上“坏人”标签的人自然难以收获同情。可以说，有的网友不是在为动物园代言，而是为他们心中的判词代言，他们带着报复性主持正义的心态参与讨论。它让受害者遭受二次伤害，让本该通过法律来明确的责任界定显得多余。

专栏作家刘远举在《老虎袭人，冷酷舆论反映的是理性不足》一文中也指出，这名女子已经为她的错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无论如何，她罪不至不配得到任何同情。而舆论整体上几乎没有给予她和她的家人一点人道同情，反而是该死、自作自受的嘲讽，甚至引出一波人肉搜索。他认为缺乏怜悯恰好反映了舆论背后的隐秘心理机制，他们想显示一针见血的智力优越，但是，暴露出的却是理性程度的不足。

发声

面对网络上的一片谩骂和园方的消极应对，赵青决定维权和发声。在辽宁电视台某节目中，赵青公布了当天事件的完整视频。她指出，事发的东北虎园与其他的猛兽区不同，是U字形的，在U字形顶端没有警示标志，导致了自己的疏忽。此外她还指出，母亲被抬到园方救护车上后，并没有急救人员进行急救措施，比如止血包扎，母亲被送到医院已经是被咬伤40分钟后，尸检报告显示是因失血性休克。

她和父亲在半年的时间里接受了十几家媒体的采访，这其中也伴随着她起诉动物园、确定索赔数额，认为母亲救她是见义勇为……每一次新动向都会成为热点新闻，再一次掀起网民的围观和骂声。

《八达岭老虎咬伤女子称母亲行为是见义勇为 网友：不要脸》《八达岭“被老虎咬伤”女子上节目道歉：主要责任在我》《八达岭老虎咬伤女子是小三？父亲：不在乎 不想解释》……网络上的这些夺人眼球的新闻标题，也让赵青一次次陷入舆论暴力的漩涡。

而对于赵青的解释，却很少有人听到，“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妈妈救我是‘见义勇为’。”赵青斩钉截铁地说，“‘见义勇为’最初是动物园方负责人对我母亲的评价，说妈妈虎口救人是见义勇为的行为。”赵青说，“这一说法被律师引用到起诉书中。”

对于“主要责任”一说，赵青在朋友圈发声明，她并未承认自己负主要责任，“本人只对自己的母亲道歉，自始至终认为动物园应当负主要责任！特此声明！”

记者深知每接受一次采访，对于伤者来说都是不断撕裂伤口，而她为什么还要选择一次次回忆、一次次重现那些不堪回首的事？赵青回答说：“我只想通过媒体表达一些事实。”她不止一次地强调：下车是我的责任，我承担，但安全保障不力就是动物园的责任。

对于赵青接受媒体采访，有的网友解读为：“我看她就差出道了”“想当网红吗，这么喜欢曝光？”甚至有的不耐烦地评论道：“真的不想再看关于她的信息。”

现在，对于网上这些伤人的言论，赵青已经学会淡然面对，她也知道在媒体发声之后引来的很可能又是骂声，她还提醒记者：“你们也可能会被骂。”

承诺

如今，与八达岭动物园的官司还在按正常程序进行，春节后，赵青将做一个伤残鉴定，法院也将会在春节以后开庭。

八达岭动物园一方的态度也很明确，八达岭野生动物园负责人曹志杰在面对某媒体采访时也明确表示，“这件事情谁是谁非，不是由当事双方来说的，如果认为政府的调查报告不公允，可以去质疑。如果能达成一致最好，不能达成一致，大家就依法依规来处理。”曹志杰同时也表示，“法院的最终裁决，企业是接受的。认为我们有责任我们承担，认为我们有多少责任，我们承担多少责任。”

赵青说，除了应对官司的一些相关事宜，她目前主要将重心放在照顾自己3岁儿子上。

“妈妈在我怀孕时就一直照顾我，包括孩子出生也都是她在帮我带孩子。她对孩子倾注了很大的心血。”赵青说，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顾好孩子，让妈妈能够安心。

赵青每天负责接送孩子去幼儿园。她也很感谢幼儿园老师当着孩子的面绝口不提“那些事”。虽然家里都对孩子刻意隐瞒，但是儿子当时也在车上，他目睹了这一切，所以他偶尔会突然冒出一句：奶奶（孩子对赵青母亲的称呼）被老虎吃掉了。

此时，家人会立刻打断不让孩子说下去。

儿子也会经常问起奶奶去哪儿了？家里人就会跟他说：“奶奶去天上了。”儿子就会吵着要开飞机去找奶奶。

有时候孩子也会一个人嘟囔：“奶奶不会回来了，她在天上好远的地方。”

说到孩子和母亲，赵青忍不住哽咽起来。

“我不想无休无止地纠缠下去了，我现在就等待法院的判决。”赵青坦言。“妈妈用一条命换回了我的命。我能做的就是把日子过好，把孩子照顾好。”

马上到春节了，往年都是阖家团圆的日子，赵青说自己特别害怕过年，看到超市里熙熙攘攘的办年货的人群，她觉得这种热闹是别人的，不是自己的。

“往年这个时候，妈妈都会把家里的床单、被罩拿出来洗洗晒晒，把家打扫得干干净净。”赵青说这两天打算回老家，像妈妈往年一样打扫家里，扫去一年的灰尘和污垢，再去墓前和妈妈说说话。

2017年，把自己的生活过好，这是她未来的打算，也是对母亲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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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权责任法》第八十一条规定，动物园的动物造成他人损害的，动物园应当承担侵权责任，但能够证明尽到管理职责的，不承担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