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生命缓缓离开之时

□ 侯晓然

姥爷去世了，92岁。走得很安详，半夜里，躺在家里的床上睡着睡着就去了。

在这之前，姥爷已经卧床不起8个多月了，只能吃流食，意识也一天天地越来越不清楚。90多岁的高龄，进了两次抢救室。我们都担心他可能迈不过去那个坎了，但是两次都化险为夷，平安出院。医生检查了各种指标，都没查出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老年性脑萎缩。这是自然衰老的过程，并没有什么特别有效的治疗方法。

自然衰老的还有姥爷的眼睛。十年前，姥爷的左眼因为黄斑变性，慢慢变得越来越模糊。直到有一天早晨起床，姥爷突然说左眼什么都看不见了。到了医院，医生说这是黄斑变性恶化导致的视网膜脱落，没有办法治愈。而且一边眼睛看不到了，另一边也会慢慢被影响，逐渐变成双目失明。

随着岁月的流逝，姥爷的视力越来越差了。每次回去看他，他都会慨叹：“看不见了，眼睛失明了。”但我内心深处总是不愿意相信，因为每次我偷偷坐在电脑前面工作的时候，虽然悄无声息，但他总是会说我：“然然别老玩电脑了，眼睛都坏啦。”所以我总觉得，姥爷其实是看得见的，只是他过于悲观罢了。

渐渐的，我发现姥爷确实是越来越看不清了。七八年的时间，姥爷的视力一点点失去。开始是左眼，后来慢慢地右眼越来越模糊，再后来，右眼也只剩光感了，接下来右眼完全失明。最后，两只眼球也都萎缩了，眼窝慢慢地塌陷了下去。

时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掉了姥爷的眼睛，同时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掉了姥爷的听力、意识、力量，无声无息。他渐渐地看不见，听不见，走路越来越慢，意识也渐渐混乱起来。

在卧床的8个月里，由于只能吃流食，姥爷迅速地消瘦。一开始，我拉着他干瘦的手，趴在他耳边喊：“姥爷，我是然然！”他会用力回握，大声回应：“然然啊？好！注意身体啊！”这是他多年来特别爱告诫我的话。每一次探望他，交谈都会以他的一声“好！”来开头，以“注意身体”来结尾。

过了一两个月，我再喊他，他仍然回应我，可口齿模糊不清，除了隐约能听出“然然”两个字，其他的话都吞在嘴里，完全听不懂。我想，最后那句一定是“注意身体”吧。

再过一段时间，再喊，姥爷完全不回答我了。只是常常会说一些“梦话”，有时候会喊“要开会了”，有时候会叫我和表妹的名字，让我们给他炒个菜……在我们听来丝毫没有逻辑，但最起码他一直保持在“能说话”的状态。

最后的三天，他突然不再出声也不再进食，这让大家感到紧张。大姨提议第二天送到医院去看看，没想到当天半夜，姥爷就去了。

眼睁睁地看着衰老无法抗拒地就这么来了，生命便一点一滴无法抗拒地就那么走了，在死亡面前，我们束手无策。

记得四五岁的时候，有一度我不知为什么怕死怕得要命。其实那时的我并不真正理解死亡是什么，只是知道，如果死了，就会眼前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了，而且再也不能呼吸。所以那时我要求入睡时必须开着灯，偶尔半夜睡醒，发现灯被爸妈关了，屋里伸手不见五指，我就会立刻觉得胸口一窒，喘不上气，接着大哭大闹，直到妈妈把灯打开，我才能恢复正常呼吸。

我不知怎么表达我的恐惧，只是很笼统地告诉妈妈，我很怕死。妈妈明显认为我这么想很不吉利，所以给我的答复简单粗暴：你还小，离死远着呢！瞎说什么呀？

长大几岁，听的见的多了，对死亡的认识多了一些，恐惧也随之更深了一层。原来不仅仅是看不见和不能喘气，死了就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了，而且死了就是死了，想反悔不死是绝对不可能的。那么，因为各种原因遽然离世的那些生命，在离开的那一刻该是多么的不舍？

这个残酷的认知让我更加接受不了看到生命的离开。14年前姥姥就是这样，心脏病发，没有预兆地走了。而姥姥的去世，给我带来了对死亡更深的恐惧。

那是我第一次面对至亲的离世。我从小被姥姥带大，对于她将永远不再回来的事实，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于是我变得更怕死了，不仅怕自己死，更怕死神找上我爱的人们。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心里压着一块石头，觉得自己好像再也不会真正开心了。

后来，我的快乐好像又回来了，因为我找到了爱我的人，和他结了婚，又生了个萌萌的女儿。从第一次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去探望她白胡子白眉毛的老姥爷开始，我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开始慢慢理解了那种缓缓走向死亡的衰老。

女儿一天天地长大，从会翻身、会坐、会爬、会站，到蹒跚学步，到小短腿蹬蹬蹬跑得飞快，每次带她去看老姥爷，她都会有不一样的反应。

姥爷因为看不见，所以每次都会伸手轻轻攥一攥曾外孙女的小腿，呵呵笑着说：“真胖！好啊！好！”女儿一开始还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娃娃，只是大睁着眼睛认真地观察老姥爷；后来懂点事儿了，知道害怕了，老姥爷一捏她腿，她就吓哭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刚刚学会走路，控制不住方向和速度，总是跌跌撞撞地扑到老姥爷床前，抬头一看发现老姥爷坐在那儿，赶紧慌张地掉头就跑，跑姿依然跌跌撞撞；再后来，她走路已经很自如了，但是又懂得了害羞，总是抱着我的腿躲在我身后，不好意思地偷偷观察老姥爷……

我没能再有机会看到女儿再长大一些后和老姥爷的互动，而且很大可能女儿长大后根本记不起她的老姥爷。但是在亲历着姥爷一步一步衰老和女儿一步一步长大的过程中，我发觉自己对死亡的恐惧仿佛越来越淡了。

我不再觉得死亡的背后是无尽的黑暗与绝望。与其把它看作生命的终点，不如认为它只是生命的过程之一。就像我们无法控制自己的出生一样，同样无法控制自己的离去，一端是开始，一端是结束，这是生命旅程中必经的两个点，世人皆如此。

然而要知道，更美更好的风景是在路上，而且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会一样。人生最可贵的，莫过于一路走来，看过的花，听过的歌，念过的诗，还有爱过的人。无论是每一次大笑，还是每一次流泪，都是专属于你一个人的故事。

当你来了，你会发现你的生命里有很多人，与此同时，你也走进了很多人的生命里。有时，走着走着，有的人选择其他的方向走了，也有的人停留在原地不走了，还有的人本来没在，忽然赶过来和你一起走。而在生命交织中，你也成了他人生命中选择走向他方，或者突然出现过来一起走的那个人。

走着走着，如果你也老了，累了，走不动了，也该停下休息了，那就愉快而坦然地离开吧。那些从你生命中陆续离开的人，应该早已渐渐教会了你如何面对永远的分离。

因此，不用遗憾，也无需不舍，足够了——漫长的路上，你已经认真努力地走过，经历过，感受过，也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