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丹枫
银杏零乱了黄昏,寒风动怒撕扯枝头上的最后几片叶子,楼下的那株大树颤巍巍在发抖,老了,跟人一样。
凝视着窗外的那棵树,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生。暮色遁去,落地灯晕黄的光把他笼在里头,偃卧窗下,心事悠然。
年岁一朝开溜,不像扯篷船推出去还能扯回来。迈入耳顺之年后,他总喜欢怀旧,戒也戒不掉。他当孩子时,一大家子住在花市中头条的胡同里。父亲舍崇禄是“清真菜大王”——“厨子舍”第四代传人,善治菜,能使一物各献一性,一碗各成一味,有京城“小舍辈”美誉。
据载,“厨子舍”的技艺历史可追溯至距今600多年前的明朝永乐年间,当时制作清真菜的著名代表人物是“厨子仉”,曾被请到皇宫办宴。“厨子仉”从创业开始由其子孙传承了17代,1840年将其技艺传给“厨子舍”先人,形成“厨子舍”一支,迄今已传承了五代。
旧时老北京城里谁家赶上红白喜事,会请“厨子舍”来家里制作。有名望的大户人家,一摆就是数十桌、上百桌流水席。四合院里暖日暄晴,露天搭建的明厨亮灶上“噗噗”冒着热气,清真菜或静若秋云,或艳如琥珀,香味窜到胡同里,胡同里的人在香气中想死。而现在,老北京城里的路变得连老北京都不认识了,就连找一处砌灶、摆桌的地方都成了奢侈。
“厨子舍”流水席的特点是上菜快,多种菜肴从落座到起座,25分钟翻一次席面,还不能“亮盘”。如果像市面上的餐馆那样炒,黄花菜都凉了。而“厨子舍”能在十几分钟内做完20多道菜,秘诀就在那一口“舍家灶”上,现在全北京城唯独他们舍家四兄弟会这个绝活。
“舍家灶”只用砖块和泥巴,在灶眼上搁100多斤重的锅和菜都不成问题。绝的是,无论承办多大席面,舍家都只砌一个灶,再根据宾客多少,决定开多少灶眼,少则三五个,多则数十个。灶膛里的煤和柴一次备足,所有灶眼都用同一个火源,每个火眼都相通,火冲、火微都由黄泥来控制,蒸、煮、炖、煎、炸、炒、溜、烧、烩、扒全在一口灶上。也因此,“厨子舍”的传人,个个都是好瓦匠。他入行时学砌灶,就用了四年。
父亲健在时曾经立下“家规”:只留手艺不入行,传承与否,全凭自愿。他和三个哥哥都是“厨子舍”的第五代传人,都有正式职业,都不是职业厨师。只是利用休息日砌筑“行灶”,承接清真宴席活计。现在,哥哥们都进了古稀之年,也没砌灶的场地了。
老年月里,“厨行”竞争激烈,“厨子舍”的150多道“舍家秘方”,不编菜谱,不留文字,全靠口传心授。现在想来,能够记下那些纷繁的菜谱简直是个奇迹。16岁那年跟着父亲正式学厨,直到1987年父亲去世,老爷子手把手带了他整整16个年头。
“厨子舍”至今严守祖上传下来做清真菜的规矩,一切纯手工制作,坚持不买现成的半成品,就连用的黄豆面、豆沙馅、枣泥等都亲手作。食材除了保持原汁原味外,还得合乎伊斯兰教义,必须是“哈俩里”(哈法)清真食品。如果遇上讲究主儿,会用活羊、活牛找清真寺的阿訇屠宰。刚开始学厨的时候,父亲去牛街买牛羊肉总是带上他,边选肉边告诉他牛羊的13个部位,每个部位适合用哪种烹饪方法,夷子和肉枣怎么剔除……巨细靡遗,他至今铭记在心。入行44年,他在总结前人烹饪技法的基础上不断创新,现已能做出500多种清真菜。
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规矩。收拾禽类的刀法必须符合清真律法,牛羊肉只能切成肉丝、肉条、肉片,不能切成肉丁;就连持刀的手势也得食指伸直压住刀背;清真宴席不上烟酒,烹饪调味都得避开料酒,重油、重辣也是大忌;拿菜、上菜必须用右手传递;出菜也得遵循压桌、扣菜、汤菜和炒菜顺序,这样才能实现25分钟走一起席……从打下手到临灶掌勺,他磨了整整十年,恰应验了老爷子的那句话:“不学个十年八载,终归是个‘半拉手’,上不了台面。”
人事的代谢,一早就决定了老字号在味觉上的存亡。但对“厨子舍”而言,却是个例外。时光更迭,厨师换了一茬又一茬,但“厨子舍”的清真菜依然是许多回民记忆中的老味道。“做菜绝不能糊弄,一步都不能差!”为此,他没少挨父亲训斥。有次做山药卷,需要将山药蒸熟,他把皮刮破了,哪怕只有一个小黑点,老爷子都说不行。有时偷懒少了一道程序,也逃不过老爷子的火眼金睛。
老爷子常说:人生就是个接近。四十多年后的今天,他觉得自己开始懂了。他申报的枣卷果、艾窝窝和糯米芝麻卷三种面点今年9月入选了国际慢食协会名录;阿曼外交部礼宾司司长穆罕默德,尝了他制作的中国传统清真面点后称赞:“这些美味让我领略了中国传统穆斯林饮食文化的博大精深。”年初从铁路岗位上退下来之后,他把更多的精力用在了研究和推广清真饮食文化上。
“不懂得传统的人,就像没有地图的行者,不可能远行。”中国当下的许多传统老手艺日渐式微,“厨行”也不例外,已跻身北京非遗名录的“厨子舍”今后该何去何从?这个问题困扰了他许久,现在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因为他已经物色到了继承衣钵的第六代传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