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中国式男性自恋之精神报告

《师父》剧照

■ 陈亦水

电影《师父》，是一部太典型的中国式男性自恋之精神报告。可惜的是，徐浩峰对“逝去的武林”的那份理解与尊重，在猛烈的布尔乔亚式民国怀旧的大风里，竟被吹得如此矫情；只是可叹，“脚行——武行——军界”所经营起的“市井——贵族——官僚”这一深刻社会秩序，不过是沦为提供异性恋男性抒发极度自恋的那块如镜般的湖面；也可怜，那湖底，存着一颗想要出人头地、如此纯洁的小男孩的童心。

刀、刀、刀：身体的自恋

《师父》里的陈识初来天津，夜里身边搂着的是刀；“娶个本地女人”之后，“每日挥刀五百下”假装替代为“今后以你为诫”，其实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实现最后的“兵器大闯关”——与其说电影里的男人爱女人，不如说男人更爱刀，或者爱他们自己。

从《倭寇的踪迹》的倭刀、《箭士柳白猿》的箭，再到《师父》的八斩刀，以及五花八门“家伙事儿”的一一亮相，兵器才是徐浩峰“武行电影”真正的主角。

好莱坞电影展示男性身体的方式，往往追溯到古罗马时期健美的身体，那是西方新古典主义美学秩序与当代美国父权社会制度之间，形成的一种呼应关系；而徐浩峰“刀背藏身”的武术哲学，既成就了他的“武行电影”的作者签名，又让摄影机深深患上了“兵器恋物癖”而无法自拔——通过刀，男性才能证明自己。

所谓民国武林精神与江湖道义，只是一个没长大的小男孩的自恋梦——对于会功夫的男人来说，又是有多恐惧被夺刀去势？

所以，每一个角色才不可避免地矫揉造作，那不仅仅是导演技法层面的不成熟。《师父》里的“兵器恋物癖”，既体现了男性自恋，又暴露了男性集体的性压抑与不自信，那是小男孩内心深处对不同女性生发的不同的梦。

腿、腿、腿：小男孩的梦

影片有三次对白俄女人大腿的特写镜头，最后还不忘加一句“男人的钱，不就是给女人骗的吗”，用来装点民国时期中国男人的粗鄙门帘，也是够了。

在徐浩峰的早期短篇小说《处男葛不垒》里，就有着对巴西老头和启蒙妓女的执念。电影里白俄女人作为受在上世纪30年代俄国十月革命影响的国际移民、身负如此复杂的宏大历史，于是被这种执念扁平化为两条白大腿。

其实在每个小男孩心里，都驻着一个关于“秦可卿”的春梦——耿良辰对师娘的“眼神不正”，无非是自古小叔叔对漂亮小嫂“白馥馥心窝”的那点出息，幸亏有师父作为徒弟的合法分身，败去了《道士下山》里的何安下憋着的那股无明火气，所以赵国卉才“早不是漂亮女人那回事儿了”，但在徐浩峰编剧的后者故事里，药店师娘就必须死。

每个小男孩心里，都有着承担护花使者的英雄梦——陈识在小巷里保护赵国卉所向披靡，后者从此“拜你为神”，男人的成就感便顿时爆表；每个小男孩心里，也藏着一个收编小弟的大哥梦——摄影机对拜师场面永远给一个视角微仰的全景镜头，实现“敬我如敬神”；小男孩还怀着死了有女人“为我哭”的还魂梦——茶汤女的第一次行动叙事就是用自己的头发为耿良辰疗伤、最后守节式地为耿看书摊；每个小男孩心里，更揣着一个掌撑家庭的母亲梦——“中国贤妻”蒋雯丽演的邹榕，是在礼崩乐坏的社会秩序里巩固男性同盟的大家长，她家的室内场景布置成阴森的灵堂，先夫遗像作壁纸也是醉了，所以邹馆长的易装癖，其实是先夫的灵魂附体。

——无依无靠的赵国卉爱男人如拜神；傻白甜茶汤女为小男朋友厮守；“男人打下的江山，女人得守住”是邹馆长的生命意义……哪一个不是儒家传统意义上的好女人？有了她们，小男孩才能长大、去打江山。

名、名、名：中国（男）人的出息

晚清以来，饱含种族身份的强烈耻感，中国人开始对身体投以极大的关注。但和王家卫的《一代宗师》那登峰造极的艺术境界相比，徐浩峰重返民国，不过是为了把中国男人那由内到外的不自信，毫不知耻地从女人身上获得补偿。西方的殖民景观，因此变得洋气十足：中国人消费西装、旗袍、咖啡、牛排和女人。

——这到底是在缅怀民国武林精神，还是千百年来中国男人那点出息的转世轮回？

所以，创作者精心设计的武林世界，不过是中国人争名夺利的窝里斗：自诩“一个门派的未来”的陈识，闯天津为的是开武馆；“我是踢了八家武馆”的耿良辰，也只是为了踢馆而踢馆；郑山傲“老了才想起来”的事，原来不过是在老之前留个荣誉；林副官和段瑞对权力的欲望昭然若揭；更别提那个附体在邹馆长身上给自己守江山的“先夫”了。

虽然陈识不断强调自己住的是贫民窟，而所谓贫民窟难道不该是三教九流混杂、鸦片与暗娼共存的底层社群吗？我们看见师父委屈在“小桥、流水、人家”的贫民窟里“养女人”，默默等待北上扬名的契机——那终究是一个去政治化的民国江湖，一个架空历史的世外桃源，一个满足小男孩自恋梦的武林世界。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