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还似那日清浅,从镂空的桐花纹路里穿梭而过,直直映在身子上,如烟水,如流波,如丝如缕,笼罩着我。我欢喜着抬头,才知外公已不在。
■ 清华大学附属中学 邓子颖
我始终记得阁楼上的那扇窗子,镌刻着细腻如斯的桐花,团团似扇,在我等待的时光中,绽尽了生命中最浓艳的色彩。
犹是孩童时,我就钟爱于轻轻伏在窗台上,消遣着独属于我的春日风情。阳光从袅袅的藤萝中簌簌而下,偶尔有一片两片掉落下来,烙在我的眉心中,成为一枚精致的花钿。我从椅子上跳下来,正想着把那枚光斑指给外公看,才想起他已经去了商店,正在为我购置糖果。想到这,就感觉到了彼时的春暖花开,那一点点的小小欢喜从心底缓缓盈上,如饮了梨花白,一甜就甜到了底。我赶忙又乖乖坐回到椅子上,双手托着腮,望着远处的小路,细嗅着幽幽的花香。
闺中风暖,陌上草熏,四月温暖的风从镂花窗里悄然衔入,绰约如满天星光的碎花也随着风,安然垂落于我的发丝间,留下一缕清香,悠然划入心间。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大抵也不过如此了,我便这般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外公的归来。不一会儿,那一抹中山装的灰黑色出现在眼帘中,渐渐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从远处走到了我面前。我就像扭股糖似地钻到外公的身上,抬起头,望着他,甜甜地笑了。
红千紫百何曾梦?压尾桐花也作尘。浸淫在桐花馥郁的熏香之中久了,竟让那近十年的光阴都有桐花入梦相随,伴着那雨露清愁,绡帘酒香,默默降临在梦里的濮水岸边。还有,我隐约瞧见了那扇窗下的外公,浅浅地笑着。陡然间,风雨被那扇紧闭的窗隔绝在了外头,笑容亦成了一丝单薄的影,缥缈无依。
已脱离稚气的我仍然常常在做这种梦,被惊得一身冷汗,从床上翻身而起,到处呼唤着外公,直到外婆从小厨房赶来,告诉我他只是去了图书馆为我借书,我才放下心来,默然回到窗前。
桐花绵绵,密匝匝地开了满树,绛紫微白,风过处,有清香扑鼻而来,才叫我真真实实地舒下心来。在漫长的等待中,我从一旁蔓延而来的树枝上摘下盈盈招展的一朵桐花,挤了花汁,又细慢地兑了些露水,做成小小一池“墨”,再取来外公的毛笔,一笔一画地涂抹在指甲上,只闻见兰麝之香,漫溢幽延,弥荡萦纡鼻翼间。风乍起,窗外的桐花如雨雪霏霏,次第飘入房中,偶然会有花瓣掉落在指甲上,和花汁粘在指甲上,就如芳菲吐蕊,使得指甲晶莹剔透。
听见外公推门而入的声音,回头看见身着那套中山装的外公,手提着两袋沉甸甸的书,青筋如蜿蜒的蛇从皮肤中挺立起来,再看他清癯的脸庞上,却是无尽的笑意。登时,我的心一沉如铅坠,立马放下手中的东西,帮他把书提到一边。我至今记得那双瘦骨如柴的手,布满胼胝,而我一双珠圆玉润的素手,却还在涂染着花香。那一瞬间,我的泪盈满眼眶,只是背过身去,用手背悄悄擦拭掉了。
桐花万里丹山路,开也灿烂,落也缤纷。我从未想过,外公有一天也像那铺陈满地的落花中的一朵,从窗前微风般而过,那样的无声无息,竟听不见一声病痛的呻吟,就这样匆匆去了。
我走过去,还像儿时一样,伏在窗台上,向远方望去,望尽山头,望尽水的源头。我知道,即便我望眼欲穿,也再也不能望见那个永远身着灰黑色中山装的男人,面带微笑从远处走过来。
阳光还似那日清浅,从镂空的桐花纹路里穿梭而过,直直映在身子上,如烟水,如流波,如丝如缕,笼罩着我。我欢喜着抬头,才知外公已不在。便起身,慢慢锁上那扇等待的窗。